這“王氏秘製易容膏”不得不說是挺神奇的。許碧薄薄塗了一層, 再端了沈夫人給的玻璃鏡子照一照,就發現自己的臉色變得蒼白, 非常符合“受驚過度”的模樣。
“果然好用。”許碧感嘆了一聲。
今日剛剛遭遇行刺,她只要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就可以了。但到了明日後日呢?她總不能一直在屋裡發抖吧?那不是受驚過度,是嚇出神經病了。可是她只要一走出去,這臉色卻是騙不了人的。現在塗上這個易容水, 她再提起這事兒便露一點兒害怕的模樣,那就沒有破綻了。
“王御醫家當真是做郎中的?”許碧不得不懷疑一下。他家該不會是做化妝師的吧?如此一來, 不知他能不能連那些血淋淋的傷口都化出來呢?假如那樣的話可就方便多了。
“那是街上的花子用的法子……”沈雲殊對她的異想天開哭笑不得, “多是弄得十分骯髒,人不細看也就過去了。若要多看兩眼, 立時便能看出破綻的。你這話,可不能讓王御醫聽見。”
他看許碧還拿着那面鏡子左右端詳自己, 便道:“你喜歡這鏡子?”
許碧想起這鏡子是沈夫人送的,他大概會不太高興, 連忙放下了:“只是覺得這個照起來清楚些,用着方便。”沈雲殊沒說過沈夫人對他有什麼不好, 但她始終記得他說過的那句“常人常情”。聽起來平平淡淡的一句話, 裡頭的意思細品卻頗有些沉重。
算算時間, 沈夫人剛嫁進來的時候沈雲殊也才一兩歲的樣子。這麼小的孩子能記得什麼, 又哪有不想要母親的?若是沈夫人有心好好對他, 未必不能養成親母子一般。可眼下卻只得一句“常人常情”,再加上這次的親事,許碧想一想, 就覺得沈雲殊也挺可憐的。既然他們是一夥的,那她自然要以他的好惡爲好惡了。
沈雲殊看她那鏡子放在妝臺的小屜之中,還用一塊軟緞細細包住,顯然是十分珍視之物;這會兒因爲他一句話,便又隨手往牀頭小几上一扣,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心裡便不由得一陣溫熱,輕咳了一聲道:“這東西是外洋來的,雖少些,這裡也能弄得到。改日我給你弄一面大些的來,照起來也更清楚些。”
許碧張了張嘴,最後還是隻說了一聲好。
那軟緞真不是她包上的啊!要按她的習慣,隨手就把鏡子擺在妝臺的銅鏡旁邊了。那是知晴知雨都說稀罕,知雨又想起曾聽說過這西洋鏡子會照魂兒,小人兒魂魄不穩,怕照多了鏡子會被攝了魂去,所以平日不用的時候就包起來放到小屜之中,也免得萬一被碰落下來摔碎了。
沈雲殊一面思索去哪裡弄架穿衣鏡來,一面總算想起了正事:“這次,家裡這些下人也是要清一清了。咱們這個院子裡也有兩個眼線,雖不是袁家放進來的,我也不想留了。”
他這個院子平日都不回來住,所以沒什麼重要的眼線,只是有幾個下人被別府裡的人給了些好處,會透些話出去罷了。
從前他不回來住,這兩個下人留着也無妨,橫豎也透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然而現在許碧嫁了進來,他們之間還有了些秘密,那就不能再留了。
“等人打發出去了,再叫他們來給你磕頭。若是覺得人手不夠,以後慢慢補起來。只是再要挑人就得仔細着來,一時大約也補不了多少。”
許碧這纔想起來,好像之前知晴是在她耳朵旁邊嘀咕過,說一院子的人都沒什麼規矩,也不曾來拜過她這位大少奶奶,原來原因是在這裡呢。
沈雲殊輕咳了一聲:“待他們來拜見了你,以後這院子就是你做主了。”
其實按規矩說,新婦回門之後,下人就該來拜見主母了。雖說許碧孃家遠在京城,省了回門這一步,可下頭人的規矩卻是不該省的。之所以拖到如今,固然有他要清理眼線的想法在,更多的卻是因爲這院子裡領頭的人,存了那麼一點私心。
想到這裡,沈雲殊微微眯了眯眼睛:“紫電和青霜——他們原是夫人那邊送來的。”
“嗯,我聽姨娘說了。”許碧聽見紫電青霜的名字,不由得打起了點精神,“我得敬着點她們?”這個好像是她以前在哪本小說上看過的,長輩賞下來的人,要比一般的丫鬟尊貴些。
“這是什麼道理!”沈雲殊皺起眉頭,“她們不過是丫頭,怎的還要你敬着她們,豈不是顛倒了嗎?”
“那個——”許碧有點底氣不足地咳了一聲,“你剛纔說是夫人送來的……”沈夫人到底是他的繼母,古代這個孝道是很壓人的,雖然她不覺得連長輩給的丫鬟都要敬着,但這不是怕萬一有什麼做得不好,給他惹來閒話嗎?
沈雲殊卻誤會了許碧的意思,沉默了片刻才道:“夫人雖有些心思,但我常年在營裡,並沒碰過她們。”紫電青霜挑進來的時候就已經十四五歲了,再看那副模樣,沈夫人是什麼意思,難道他還不明白?
那會兒他已經十七了。沈大將軍早就與他說過給他訂了親事,正想着要給他完婚。就因着這個,他把自己房裡兩個已經十八歲的大丫鬟都給找了人家嫁出去,想着妻子進門看着也舒心些。至於以後——這種事總是由妻子來安排更好些。
誰知他這邊才把人打發了,沈夫人就藉口他沒人服侍,又放進來兩個。且紫電也罷了,青霜那性子一看就是個不安分的,這打的是什麼主意,連他身邊的五煉都看得出來:“只怕她們勾着少爺誤了正事……”
從那會兒起,他就知道沈夫人對他是日漸提防了。尤其後來沈雲安進了軍營卻吃不得苦,還讓沈夫人裝病將他喚了回去,他們這對繼母子的關係,就愈加地緊張起來。
其實沈雲殊也沒盼着沈夫人真能拿他當親兒子養。從沈夫人剛嫁進沈家那會兒,香姨娘就把他護得緊緊的,跟沈夫人也只是晨昏定省而已。到他年紀略大一點,又被沈大將軍接到身邊教導,就更不大往後宅去了。
這般的生疏,沈雲殊自己都不曾拿沈夫人當親孃,自也不會要求沈夫人以他爲親子。便是沈夫人一心爲沈雲安打算,那也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橫豎他少在後宅,又有香姨娘護着,沈夫人也苛待不了他,大家相安無事也就是了。
可是就從那回,他就發覺他雖想相安,沈夫人卻並不覺得無事。她覺得有他在前,沈大將軍便會一心撲在他身上,忽略了沈雲安。
可是沈大將軍對沈雲安,原也同樣是悉心教導的,亦是在與他同樣的年紀,就帶他進了軍營。無奈沈雲安卻被沈夫人養得嬌了,吃不得習武的那份兒苦,進了軍營才一個多月就受不得了,送信回去給沈夫人叫苦。
這些,沈大將軍其實都知道。他原是要着人回去跟沈夫人說,讓她不要理睬沈雲安,好生磨磨他的性子。誰知那會兒邊關忽起戰事,沈大將軍帶着沈雲殊打仗去了,一時就沒顧得上沈雲安。誰知才半個多月回來,沈雲安已經回家“侍疾”去了。
對此,沈大將軍失望了一回也就罷了。沈雲安不愛習武,能習文亦可,將來走正經的科舉出身,比做武將還更安全些。故而沈大將軍也在西北那邊盡力尋了有學問的先生來教導,盼着沈雲安成才之心,與對他這個嫡長子,並無什麼兩樣。
然而習武固然辛苦,讀書也同樣有“寒窗苦讀”的說法,可見要做好一件事,大抵總是要吃苦的。偏偏沈雲安就是吃不得苦,不過是仗着那幾分小聰明取巧。且文武畢竟有別,他既習了文,沈大將軍對他也就難以再指導什麼,不過是從營裡回府的時候問問他的功課罷了。
可是這一切看在沈夫人眼裡,就覺得是沈大將軍疏忽了沈雲安,一心只放在了長子身上。尤其沈雲安那裡才考出一個童生來,他這裡已經立了幾次軍功,升到了正五品的守備。雖說武職不如文職高,但以他的年紀,也已然算得上身居高位了。
大約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沈夫人對他的態度變了。從前敬而遠之,如今則是如骨在喉,如刺入肉了。以至於在他的親事上,終於忍不住要動動手腳。只不過她運氣可能着實不好,給他娶進門的並不是個懦弱無能的庶女,而是敢於殺倭的——究竟該用個什麼詞兒來形容呢?
手上被人碰了碰,沈雲殊收回思緒,就見許碧睜大眼睛看着他:“這麼說,那兩個丫頭不是你的心腹人啊?”虧她看紫電那副模樣,彷彿這個院子都在她掌握之中,很有主人範兒呢。不過想想也是,如果真是心腹,他裝受傷又何必在軍營裡躺着,回家裡來裝不是更方便?
沈雲殊自覺聞到了一絲酸味兒,心裡奇異地舒服了一些,微微一笑:“自然不是。我方纔說了,我常年在軍營之中,一月裡也難得回來一次。”說句實話,就連紫電青霜的相貌,他也是這幾日才熟悉起來的,以前不過是記得一個穩重些,另一個就有些輕佻罷了。
“若是這樣——”許碧立刻琢磨起來,“你後頭可還有計劃?是回軍營還是——”
“暫不回去。”沈雲殊摸了摸臉,“我傷勢尚未痊癒便遭行刺,雖則僥倖未傷,到底是有些牽扯傷口。且如今氣怒攻心,總要再休養幾日纔好。”
許碧一邊聽他說一邊把嘴撇得像個菱角:“那你還得再擦些秘製易容膏了。”若不然滿面紅光的,哪裡像還需要休養的模樣?
沈雲殊失笑:“那是自然。只辛苦了王御醫。”打着開傷藥的藉口,整日裡光忙着研究各種顏色的易容膏了。
許碧倒想起來了:“王御醫不是要走麼?”早幾天前王御醫就裝模作樣地說要回京城了,忽然出了這麼件事,他豈不是又走不了了?
說起來這個王御醫也是怪有意思的。長着一張娃娃臉,卻是整天板着,彷彿沈家上下都欠他錢似的。許碧很懷疑他是演技也不精湛,沒奈何只能裝個面癱,好叫外頭人看不出深淺來。
沈雲殊一擺手:“他不着急。還沒進袁家的門呢。”王御醫名義上是來治傷的,其實也有打探消息的作用。確切點說,是他帶來的那個藥童,其實是宮衛裡的探子。
自王御醫來了,袁家也試圖通過他打聽沈家的消息,已經拐彎抹角請過他幾回了。王御醫擺出一副被太醫院推出來擋槍的倒黴模樣,只想應付完差事就回京去,不肯答應袁家的邀請。
“欲擒故縱。”許碧恍然大悟,“難怪你今天病勢反覆,明天急怒攻心,就爲了把王御醫名正言順留在杭州?”
沈雲殊嘿嘿一笑。袁家防沈家更甚於防海匪倭寇,沈家又人生地不熟,實在找不出能進袁家打探的人。這回王御醫來了,不借着這個機會進一進袁家的門,下次恐怕就再沒機會了。雖說進去了未必就一定能得到什麼消息,但也總要試一試。
只是這裡頭還有些瑣碎細節,他就不一一講給許碧聽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說呢:“等人清理過一趟,你就搬到正房去住罷。”
許碧剛嫁進來那幾日是因他傷勢太重不好搬動,當然,也是因爲她這個大少奶奶有些——咳咳,但現在既然是要她做這院子的主,那自然要先搬回正房去住,名正才能言順嘛。
他說完了,忽然想起沈夫人說的待許碧及笄之後纔好圓房的話,擔心她會錯了意,連忙又補了一句:“這樣,你教我東瀛話也方便。”
許碧卻是半點都沒往那方面去想,欣然點頭:“你說得對。這樣就不用去小佛堂了,隨時都可以對話,確實方便。”
沈雲殊看她一無所覺的樣子,不由得心裡暗歎還是年紀小,看樣子似乎根本就是情竇未開,怕真是要到及笄之後纔會懂事了。沈夫人這一手也算是高明瞭,藉着沖喜的由頭給他娶進這麼一個猶未開竅的孩子來,若是運氣再略差些,怕是到時候沈雲安的子嗣都能生到他前頭了。
“那咱們家裡,我都要管什麼事呢?”許碧自穿過來這些天,覺得除了吃喝拉撒其實別的並沒什麼正事,比起從前上班時東奔西跑的充實日子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果不是還有教日語的任務,簡直能閒得長出毛來。
沈雲殊收回腦子裡那點不大好宣之於口的念頭,思索了一下,竟發現自己也沒什麼可說的。
他常年在軍營之中,哪知道後宅的女子每日裡都要做些什麼?想來無非是相夫教子,管家理事。然而他們現在連房都圓不了,自然沒子可教;至於管家——沈夫人是斷然不會把中饋之權交給許碧的,沒見連晨昏定省都放得鬆鬆的,生怕許碧見到她平日裡理事,想起來學着管家。
如此一來,難道只讓許碧做針線?沈雲殊想起每次回來看見紫電都抱着針線的模樣,不禁搖頭:“你還想讀書麼?”許家書香門第,女兒大約該是愛讀書的罷?
“讀書?”許碧眼睛頓時一亮。
原身的許二姑娘當然是讀過書的,然而除了《三》、《百》、《千》,就是《女誡》、《女德》,再就是跟着許家獨子許瑾,聽過幾堂《詩經》和《論語》。要放在這個時代大概也算得上是知書達禮了,無奈大多不是許碧感興趣的東西。
“有律令和遊記之類的書麼?”
“律令和遊記?”沈雲殊有點詫異,“你要讀那個?”遊記還好說,讀着甚有趣味,律例讀來做什麼?
律令很實用啊。日常法規不要懂一點嗎?雖然說她不是律師,更不可能以應訟爲生,但穿越過來畢竟不熟悉情況,多讀點律令,既可以避免因不清楚情況而犯了什麼,還能從律令裡再熟悉一下這個時代呢。
至於遊記,更多是各地風土人情,讀了便是瞭解民生。律令爲上,民生爲下,這一上一下都瞭解了,自然會少出錯。
“知道一些,也免得做出犯禁的事來……”許碧含糊說了一句。
沈雲殊不由得失笑:“你能做什麼犯禁的事——”剛說完,就想起許碧給人割喉的英姿來,下頭的話頓時都咽回去了,換了一句:“前頭書房裡有《大盛律例》,也有些遊記之類,回頭都叫九煉給你送過來。”
許碧便眉開眼笑:“那就多謝大少爺了。”
沈雲殊看她雙眼閃亮,若不是臉色蒼白,可不就是一副俏皮模樣?不由得心裡喜歡,正要說話,便聽外頭知雨喚了一聲:“二少爺——”
沈雲安怎麼過來了?
沈雲殊咳嗽一聲,臉上的神情驀然就是一變,一臉憂心模樣,又帶點兒病弱神氣,還拿手掩在脣邊,連咳了幾聲。看得許碧嘴角抽了一下,他才起身,緩緩地道:“我去與二弟說話,你歇着罷。莫怕,日後定然再無此事了。”
許碧對着他的背影再次抽了抽嘴角——戲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