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的笑鬧聲直傳進了屋裡, 沈雲殊也很想笑一下,無奈正在被檢查。
匕首插入小腹, 傷口可能看着並不長,但深度驚人。許碧說是想檢查一下,其實根本不敢打開裹在沈雲殊腰腹處的紗布——萬一傷口崩了怎麼辦!只能用語言拷問了:“九煉說不曾傷到臟腑,是不是真的?”
沈雲殊笑笑:“這個他倒沒說謊。當時雖然避之不及, 但我也往後縮了縮,且身上還穿了皮甲, 捅得並不很深, 確實不曾傷到臟腑。”說起來,也幸好是冬天, 衣裳裡頭穿件牛皮甲並不顯眼。若不是出手的那海匪手上力量實在不小,也極鋒利, 怕是還捅不大進去呢。
“那把匕首倒真不錯,說實在的, 西北的刀劍都不大比得上。”沈雲殊說到這個還挺高興,“我已經着人打聽制劍的匠人去了, 若是軍中刀劍都能如此, 戰力必然大增。”
許碧無奈地替他整好衣裳:“這麼說, 你還大有收穫了?”
沈雲殊嘿嘿一笑, 拉着許碧坐下:“叫九煉送回去的東西你可看着了?可喜歡?”
“嗯。”許碧往他背後仔細掖了個枕頭, “坐着怎麼也不靠個東西,不累得慌?”
然後才認真回答他的問題:“喜歡得很,我都沒見過那麼通透的寶石。還有那幾顆貓兒眼, 難得是大小顏色都差不多,着實難得。”
沈雲殊就笑了:“這些海盜多年搶掠,好東西着實不少呢,這些都是我在裡頭挑出來的。還有些雖然大,只是顏色不如這個好,看起來烏塗塗的,我想着鑲在首飾上也不大好看,就扔在那兒了。還有些象牙珊瑚之類,聽說許多都是從兩廣那邊販過來的。”
他說着就嘆了口氣:“這些東西皆自南洋而來,在兩廣那邊兒就比到這邊便宜至少三四成,想來若在南洋那邊自然更便宜了。如此看來,海運委實有厚利。”
知道這宅子裡什麼都不齊全,許碧來的時候就帶了一大堆東西。這會兒桌上已經擺上了沈府裡做好的各式糖果。許碧拿了一塊元寶形的松子糖塞沈雲殊嘴裡,隨口道:“那是肯定的了。”本來就受了傷,這宅子裡又啥都沒有,她要是不過來,這個年還怎麼過?
“你怎麼知道?”沈雲殊嚼着又香又甜的糖,笑問,“你連海運也知道?”
“看你說的,好像這些東西不往京城裡賣似的。”許碧輕咳一聲,“我縱然沒得過那些東西,總也聽人說起過的。”許二姑娘確實得不着什麼象牙珊瑚紅藍寶石的,有個鑲珍珠的首飾就不錯了。當然她本人,也根本沒聽過這種話,更不知道這些珠寶在京城究竟賣到什麼價錢。
“單看那玻璃鏡子就知道了。”這個,許府還真有的,“我大姐姐就有一面,不過巴掌大小,卻要十幾兩銀子。這東西一碰就碎,用船運過來怕不也要碎掉許多,若是不賣得貴些,豈不賠了本兒?且書上都說‘物以稀爲貴’,咱們這裡沒有的東西,自然就貴了。”
“是啊。”沈雲殊其實也就是隨口一問,並不知道許碧其實是說漏了嘴,“此等厚利,若是如茶葉絲綢一般收稅,得有多少銀子進項?”
許碧頓時來了興趣:“怎麼,皇上有意海運?”
“其實前朝就曾有過市舶司。”沈雲殊點點頭,“只是後來世道亂得不行,誰還顧得上。但市舶司在時,那稅銀可是流水一般。如今雖說天下看着太平了,可國庫裡銀子可不多。”
這件事,作爲鎮守西北的將軍,沈家父子頗爲清楚。
西北要養十萬大軍,單是兵士的糧餉就不是小數目,且還要配備馬匹、兵器、甲冑、弓矢,尤其是打起仗來,銀錢更是流水般花出去。幾十年邊關戰事連綿,這得要多少銀子?
前年,沈家父子一是數年積累,二也是逮着了北狄人一個冒進的機會。沈雲殊親自率精兵出戰,踩住痛腳就往死裡打,才得了那麼一場大勝仗。饒是這樣,也折損許多兵馬,若北狄不冒進,怕是西北如今也沒有那麼清靜。
可北狄之患是無法根治的,除非能把整個北狄滅了族。否則再過三五年,這些草原遊牧之人就像春風吹起來的野草一般,又會捲土重來。
“北狄王庭北遷,雖則是大敗了,可也給了他們休養生息的機會。”沈雲殊隨手在桌子上劃了個簡易地圖,“草原遼闊,這些人熟悉地形,散進草原之中便難以尋找。且草原之上地勢平坦廣闊,易攻難守,我朝也無法在那裡久駐軍隊——除非是建造城池,卻又談何容易。因此北狄王庭雖是北遷三百餘里,我朝防線卻只能到大黑山,據山勢築起關隘,至於再外頭,也只能扔給北狄人了。”
“北狄人甚是強悍。別看老汗王亡故,十幾個王子死了一多半兒,可剩下的也都不是易與之輩。這幾年的安靜,一則是把他們打得痛了,二則也是這些人自己顧着爭奪王位,暫時顧不上來犯。”沈雲殊以手撐頭,侃侃而談,“但最多五年,王位塵埃落定,北狄喘過氣來,必然還要來犯的。”
許碧聽得出神,順口道:“他們來犯,也是因爲草原上不能種植只能放牧,許多東西都缺乏,因此纔要來搶。倘若兩國彼此貿易,那誰還願意打仗呢?”
沈雲殊眉毛一揚:“你這話已然是極有見地了,可是卻於北狄人的脾性不大明白。這些人,便如那草原上的狼一般,生性兇悍,欺軟怕硬。前朝也曾跟他們開過邊貿,可前朝略一式微,這些人便撕毀協定,照樣來犯。想與他們貿易,先得打服了他們,狼變不成狗,只能給他們戴上鎖鏈才行。”
許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到底不是她那個時代,貿易往來固然是好的,也肯定有用,但也不能生搬硬套。
“其實開邊貿這事兒,當初皇上跟我們也談論過。”沈雲殊卻很高興妻子居然能說得出這樣的話來,“必是要開了邊貿,和平日久,才能慢慢磨掉北狄人的野性,只是這事兒急不來,至少要北狄開口求和,才能重提邊貿之事。”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以說,就沒哪個男人不想自己妻子美貌的。然而若空有美貌,也就只是個花瓶兒,初時覺得好看,漸漸看慣了也就無趣了。更悲劇的是人還不是花瓶兒,因爲花瓶只要不打碎,可以千年萬載地好看下去,而人卻是會老的。
這個“空有美貌”,並不是說不讀書不識字兒什麼的,而是說有沒有共同語言。假使丈夫是個殺豬的,而妻子對豬頗有研究,那麼即使她沒讀過書,夫妻兩個說不定也能聊得不錯。但假使丈夫殺豬而妻子只會詩詞歌賦,倆人就只能大眼對小眼了。
沈雲殊自然也是認真讀過書的。然而他是武將,讀書並不細摳子曰詩云,也不學做詩作畫寫文章,有那時間他還不如多讀幾卷兵書,多練練武哩。就是一筆字寫得不錯,還是爲了能寫奏摺軍報什麼的。
所以當初他知道自己與翰林家的女兒定了親時,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不必說,憂就是憂妻子若是隻知詩文不知疾苦該如何是好,畢竟西北那地方可比不得京城,還時時要打仗,文官家裡出來的姑娘,可別被嚇壞了。
誰知道老天爺給了他一個大大驚喜。許碧不但生得漂亮,還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文官家的女兒”,有膽氣不說,許多事情還能與他談得來,這可就稀罕了。美貌與否能看得見,可共同語言這事兒,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了。
“上回你們打得北狄遷了王庭,他們也沒有求和嗎?”
“沒有。”沈雲殊嘆了口氣,“其實上次那一戰,也有些僥倖與運氣,被我衝到了王帳。若說真把他們打服了,那卻沒有。當時王庭北遷,我很想追擊的,可是兵馬不夠,地形又不熟,實在不敢輕進。若是早有準備,跟進痛擊,說不定如今北狄已然求和了。如今——只怕三五年後,還有一戰。”
“可是國庫之中,實在並不怎麼豐盈。且不說河工之類,單說養兵,也不止西北一處。”沈雲殊有些譏諷地笑了笑,“就是江浙這一帶,雖說只是五萬兵馬,可因是水戰,單是造船就所費不貲,還不算被人貪進去的呢。總之花錢的地方太多,皇上自登基起,就一直爲這頭疼呢。”
“所以皇上要開海運?這倒是個好法子呢。”開源節流,沒法節流,那就要努力開源。
“法子是挺好,可施行起來卻難着呢。第一要事就是靖平海匪,不然這海運怎麼開?”偏江浙這裡袁家還在養寇,只要有袁家在,這海匪就休想靖平!更不必說,還有人反對海運呢。
“還有人反對?”許碧不由奇怪,“爲什麼反對?增加稅收,這不是好事兒?”
沈雲殊哼了一聲:“有些人是鼠目寸光。若開了海運,少不得花大力氣靖匪,還要擴建水軍,這一筆一筆的都是銀錢。且海匪確實難剿,有人生怕花了銀錢還不能靖海,便建議乾脆禁海了事。堅壁清野,倒也不用費力去靖什麼海了。”
“這怎麼成!”這種策略,歷史早就證明是不成的了,“因噎廢食,這是怎麼想的?”
“海運到底也不是食。”沈雲殊輕嗤,“還有一等人,自己大概就在做着走私的勾當,自然也不願朝廷開海運了。這等人,比那鼠目寸光的更可恨!夾雜在其中,裝出一副忠心的嘴臉來,乾的卻是損國肥己的勾當!”
許碧不得不嘆一聲:“皇上也真不容易……”
“可不是——”沈雲殊還想再說,卻聞到了一股子香味兒,“什麼東西這麼香?”
“他們在烤肉吧。”許碧來的頭一天,就弄了些羊肉豬肉雞翅魚蝦之類,先叫廚房醃漬好了,拿過來只消燜一燜烤一烤便能吃。別說沈府的廚子手藝不錯,她就是口述了一下要求,現在聞着這味兒,與她要求的所差無幾,“一會兒就能吃飯了。”
“幸好你來了。他們這幾天做的飯都難吃死了。”沈雲殊一臉痛苦。
“少來了。”許碧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他們不會做,不能到外頭去買?”
“貴啊……”沈雲殊繼續一臉苦相,“我的月例銀子現在都拿不到手了……”以前月例銀子都是五煉九煉去領,自然由他自己支配,現在許碧管着他的院子,月例都進了許碧手裡,這筆錢確實不歸他了。
許碧忍不住笑了:“也是。這麼說,以後我該給大少爺發銀子日常花銷囉?”
沈雲殊頓時眼睛就是一亮:“少奶奶說得是!能給多少?”
許碧故做沉吟:“依我看,其實以前府裡的月例已經太多了,大少爺衣裳鞋襪都是府裡出,每個月五兩銀子也就足夠了。”
“少奶奶也太狠了……”沈雲殊擺出一臉欲哭無淚的模樣,雙手抱拳,“求少奶奶開恩,多給點兒吧,也不能一下子就扣去了九成……”
兩人笑成一團,許碧也不知自己怎麼就坐到沈雲殊腿上去了,嚇一跳:“你的傷!”
“無妨。”沈雲殊圈着她,下巴靠在她肩上,“累你過年也不得安生……”想想從她嫁進來,還真是沒個消停的時候。
“這有什麼。”許碧摸摸他有些消瘦的臉頰,上面的胡茬有點扎手,“我不過是坐着馬車走幾步路罷了,你纔是辛苦。”不但辛苦,還危險。
沈雲殊也摸了摸她身上的衣裳,又摸摸她的頭髮:“原先聘禮裡給的寶石,你也沒去打些新首飾。這回等回去了,別留着,多打幾件首飾——大過年的也這麼簡單……”沈夫人就不說了,那些官員家的太太奶奶們,哪個不是時時都有新首飾新衣裳,公中份例哪裡夠用呢?偏許碧,就是公中的那些東西穿戴,也是他粗心了,雖有寶石,也還要花些金銀的,許碧自己空着手從孃家過來,怎麼好意思再從他這裡拿金銀去用。
許碧倒有點不好意思。其實她有銀子,但之前預備跑路,所以這筆陪嫁現在還沒讓人知道呢:“我這趕路呢,哪能戴得一頭一身,倒像個珠寶架子了。再說,我又不大出門,要那麼多首飾衣裳也穿戴不過來。”
沈家富貴,每季都有公中的衣裳首飾,質量也都不差。許碧出門應酬的時候又少,足夠用了。至於在府裡,她還真不大喜歡插得滿頭滿身,實在累贅。
沈雲殊臉頰貼着她的頭髮,嘆道:“委屈你了。江浙這地方,到底情況還是不好,所以父親也不大讓家裡人出去走動。”若是在西北,相熟的人家多,許碧有的是要赴的宴會,也不必像現在總憋在家裡了。
“這有什麼委屈的。”許碧不宅,可也不是坐不住的性格,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而且她現在過得也很充實呢。
沈雲殊在她頭髮上蹭了蹭。許碧不愛用什麼桂花油之類的東西,蹭起來就很舒服:“過幾年,再過幾年一定會好。”
許碧覺得好像身邊多了只大狗,忍不住就想笑:“我真的不覺得委屈。出門赴宴要跟那麼多心口不一的人打嘴上官司,累得很呢。我寧願在家裡看看書射射箭,不比那些有趣多了?我看,誰家的太太奶奶們也沒我過得逍遙呢。”
“真的?”沈雲殊一臉懷疑。
“自然是真的。”許碧笑着推了推他,“你不餓嗎?我去廚房瞧瞧,他們究竟折騰到什麼樣子了,什麼時候才能開席。”
“讓他們去折騰好了。”沈雲殊不在意地說,不肯放手,“外頭冷,你不要出去。郎中不是說了,你得暖着些兒,不可着涼。”
“郎中不是那麼說的……”人家說的是不可貪涼,不可多食些寒物,當然,也有注意保暖的叮囑,但也沒說冬天就不能出門了啊。
沈雲殊纔不管郎中說了什麼,抱着許碧不放:“你身子還不好呢。”
許碧輕咳了一聲,一句話剛到了嘴邊,九煉忽然從門口伸進頭來,一隻手裡還抓着根烤排骨:“少爺,肉烤好了,可以開席——嗷!”腦袋上已經捱了一塊松子糖的重擊,狼狽地縮了回去。
知雨在後頭,眼看他捂着腦門轉回來,不由得嗤地笑了出來:“再叫你蹦達!”在廚房裡就上躥下跳,還把烤好的排骨都搶了過去,現在好了吧?冒冒失失地往房裡闖,肯定是看見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了。
九煉苦巴巴地咧了咧嘴。原以爲大少爺身上帶着傷,頂多就是跟少奶奶對坐說說話兒,誰知道一伸頭居然看見兩人親親熱熱抱在一塊兒,好像兩把勺子似的套在一塊兒,大少爺手又快,他緊着往後縮頭都沒躲過那塊糖去。幸好這松子糖做得酥脆,否則大過年的腦門上一塊兒青,這得丟人到明年去呢。
被九煉這麼一打擾,許碧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起身道:“該把梅先生請過來一起。對了,雲婷的事兒,你可探過梅先生的口風了沒有?”
沈雲殊很遺憾地放了手,心裡琢磨着如何找藉口把九煉再打一頓,順口道:“已經透過話了,梅先生倒是開明。他雖自己無妾室無庶出子女,卻並不是只盯着嫡庶做文章的人。說是隻要性情心地好便是好的,只是因梅大公子無意出仕,卻又是家中長子,娶的妻子不但要能耐得住清貧,還要心胸寬闊方好。”
這慮得是極要緊的。一家之中,以長爲尊,長媳是宗婦,在諸妯娌中自然也是爲首的。可梅若明不出仕,將來梅若堅入仕,其身份自然要高過兄長。自來妻憑夫貴,梅若堅的妻子將來必有誥命,梅若明的妻子卻只能是個白身。如此一來,妯娌之間不免有些高低,若是個在意這些的人,怕是做不了梅家長媳。
“我看雲婷不是那樣的人。”若沈雲婷真計較這些個,早就跟沈雲嬌攀比起來了。沈雲婷的性子是被生母磨出來的堅韌淡泊,既是她自己選了梅若明,自然對以後的事也考慮過了。
沈雲殊伸了伸腰,因爲牽扯到傷口又忍不住咧了咧嘴:“我也這麼覺得。婷兒是個心正的,我也不愁她過不好日子。既這樣,等回去就可以議起親事來了。”
許碧想了想,還是道:“我來之前,香姨娘在雲婷院子裡哭了,我着人打聽了一下,像是姨娘不大滿意這門親事。姨娘倒是來問過我,我並不敢說是雲婷自己挑中的,怕姨娘覺得她不守規矩,所以只說是我們挑中的。”
沈雲殊點頭道:“你做得對。姨娘太講規矩,若說了,婷兒必要捱罵的。”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眉頭才微微皺了起來,“姨娘不滿意這門親事?”
“是。”香姨娘雖是關起門來跟沈雲婷說這話的,但她都跑到許碧面前來提到梅若堅了,許碧又哪裡聽不出她的意思來,“姨娘大約是看中了梅二公子。”
“這也是常情。”沈雲殊摸摸下巴,“畢竟梅二公子跟婷兒年紀相仿。只是——罷了,等回去我與姨娘說一說。其實梅大公子性情學問都好,將來的名氣怕是不在梅大儒之下呢。姨娘沒見過人,大約只聽說了年紀大些,所以着急。等讓她多見梅大公子幾次,她就知道了。”
這事兒,當然是沈雲殊出面去說最好,許碧毫無意見,只道:“你可小心些,千萬別說漏了婷兒的事。”
一時間廚房那裡菜蔬便流水般搬上來。梅汝清並無什麼架子,人又不多,沈雲殊索性把下頭人也都叫了過來,大堂裡擺了兩桌,一張小桌他們夫妻兩個並梅汝清,其餘人就圍一張大桌,倒也顯得很有些過年的熱鬧氣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