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落幕

宋九苦笑,這纔是一個真正的誤會。他不喜趙普,也用了手腕,那就是河洲。但那是在暗處的,在這時代沒有人有本領將它放在臺面上,說自己是對付趙普的。

若非自己南下,發生了許多事,他一直與趙承宗保持着不鹹不淡的來往,還說了多次“好”的建議,只是趙承宗不聽罷了。可在公開場合,宋九仍不想得罪趙普。

試問這個天下間,有幾人敢公開對抗趙普。有,看看他們的下場。

有的大臣眼中閃過哀憐的眼光。

河洲爭來爭去的,那是小一輩的事,趙普不能直接插足,那樣會讓人產生沒有肚量的看法。河洲也佔着理,於私善待百姓,於公交稅,各種利於國家技術的研究。

但直接得罪趙普,別以爲沒漏洞,有心找宋九的漏洞,仍有。趙普想弄死宋九很難,但想將宋九送到沙門島多半還是能做到的。

然而誰敢說?

宴會散後。

各自懷着不同的心思,坐看着趙普如何出手報復。

不過誰都沒有想到這是趙普最後的輝煌。

這兩年發生的事,一次次地超過趙匡胤的底線。宋九搪塞地說了一句話,因爲沾到論語,大臣沒有一個說話,趙匡胤是看在眼中的。他又想到以前種種的事,柴宗訓之死,堂帖勝過制書,以及去年下半年三司傾盡手中力量,只徵來了十萬石糧,導致北方几十州府百姓年底大飢,若非宋九寫信去廣州,若非是自己急調陝西糧食。今年春天可能會出現大麻煩,所爲者何?

甚至在各州縣長史眼中,只有中書,沒有他這個皇上。

不過趙普漸成尾大不掉之勢,趙匡胤動得極其小心翼翼。先是下了一詔。堂後官十五人,從來不曾替換,宜令吏部流內銓於前資見任令錄、判司簿尉內,揀選諳會公事、有行止、無違闕者十五員,具姓名奏,當議差補。仍三年與替,若無違闕,其令錄除升朝官,判司簿尉除上縣令。

這個堂後官就是指中書門下政事堂服務的最高級別小吏,分爲諸房堂後官與提點五房公事堂後官。諸房堂後官的職責,在點檢審覈各房守當官、主書、錄事、主事所處理的各項業務公文書;提點五房公事堂後官。則是將各房轉呈上來的公文書,做最後的勾檢稽覈。

他們名是官,實際爲吏。

然而從他們職權來看,其權比許多官員權利更大,可以說是首相最重要的左膀右臂。

這份詔書絕對沒有問題,這些老吏久掌中書門下許多重大政務,卻沒有遷升。時間長了,他們必然不思進取。但以他們資歷,擔任知縣,各州通判,司法司戶錄事與縣尉主薄足夠了。將他們換下去,補充十五名沒有違制或犯過重大錯誤的小吏進來,那會替中書增加新鮮血液。

詔書前面下達,後面讓武德縣尉姜宣乂爲眉州別賀,充堂後官,又以新成州錄事參軍任能、前郫縣令夏德崇、前三原縣尉孔崇照進入中書擔任堂後官。

還是沒有問題。

但是這些堂後官一換。趙普就等於膀子砍掉了,大腿削斷了。因此趙普提出了反對意見,陛下,你換掉一批堂後官可以,但不能全換。他們初來乍到。不熟悉中書事務,全部換掉,中書就會癱瘓。趙普一反對,威力十足,吏部內流銓正在準備繼續選堂後官,聽到趙普反對,不敢再選撥了。因此只選了姜任夏孔四人。

趙匡胤被趙普弄得苦逼了,內流銓不將人數報上來,他就沒辦法將趙普手下這些堂後官一起替換掉。一怒之下,將舊堂官劉重華等四人召到皇宮,直接說了,你們這些堂吏擅中書權,多爲奸贓不法,希望你們改邪爲正,歲滿無過,朕賜予你們上縣知縣官職,若繼續象以前那樣,朕必將重懲不怠。

這是第一回合。

趙匡胤動手,卻讓趙普掰了過來,兩人打了一個平手。

看到兩人開始惡鬥,參知政事劉熙古,也就是趙匡胤登上帝位後論功臣時,霸府第一功臣幕僚,他夾在中間,表示很難受。皇上,你老人家我得罪不起,趙普,你老人家俺也得罪不起,四次上表,以有足疾求致仕。趙匡胤不悅,我用你就是分趙普權勢的,因此同意,以他爲戶部尚書致仕。

第二回合開始。

趙普在做木材生意,在他帶動下,許多官員也做木材生意。供備庫使李守信受詔,替朝廷於秦隴間替國家經營木材。看到其利可觀,將國家的錢帛挪用過來,替自家經營木材生意,賺了很多錢。

邸報上所說的很簡單,及代歸,爲部下所告,也就是趙匡胤下詔將他詔回來,用其他人代替他,但部下將李守信挪用公款做生意的事捅了出來。但爲什麼在這個當口上將李守信替換回來,爲什麼他部下會反告李守信?

供備庫使也不是小官了,李守信坐在這位置上還會很笨嗎?他剛到中牟縣,聞聽此事,知道事情不妙,寫了一封信給他女婿秦州通判馬適,上吊自殺。趙匡胤派司勳郎中蘇曉前去按察。蘇曉下去後毫不客氣,大肆抓捕,包括李守信送給女婿的那封信,也查了出來。趙匡胤想要赦免,蘇曉不同意。於是將馬適棄市斬首,籍其家,牽連的更廣,許多人家一起破產,將李守信挪用的公款終於收繳上來。趙匡胤大悅,以蘇曉爲右諫議大夫、判大理寺事,尋遷左諫議大夫,監在京商稅務。

因此百官震賅,沒有人敢再去經營秦隴木材生意。

沒有動趙普,但這個矛頭分明就是對着趙普。

第二槍剛剛平息,第三槍又開始。京城左右軍巡院,典司按鞫,開封府舊選牙校。分掌其職。上哀矜庶獄,始詔改任士人。後面一句沒問題,關健是前面一句,前面一句的七個字,開封府舊選牙校。

沒辦法。趙普尾大不掉,趙匡胤在深宮中,以前一直通過兩條線當中樞神經,一是趙匡義,二是趙普,趙普這根中樞神經出現問題了。只能嘗試着重新打通開封府這根神經。

但是趙匡義繼續裝懦弱。

第四槍又發。

這又是一出句踐臥薪嚐膽的故事。

雷德驤彈劾趙普,被貶到商州做司戶參軍,原商州知州與雷德驤關係交好,趙普不悅,將他的親信奚嶼調到商州。奚嶼於是三番四次地刁難雷德驤,雷德驤苦不堪言。說了一些怨懟的話。奚嶼大怒,正好聽到雷德驤有一篇文章寫了一些對朝廷不大滿意的話,秘密派人從雷家家人手中取得,以此將雷德驤關在大牢,準備處置。

這是否有罪呢?

沒有!

宋朝不興文字獄,唐朝也沒有,要麼蘇東坡烏臺詩案吃了一些苦頭。但也不過關在牢房裡呆了幾天,隨後王安石就將蘇東坡貶到黃州,照樣吃酒作樂,照樣寫大江東去。若有文字獄,最少白居易與杜甫能死千遍萬遍。

不要問奚嶼有何膽量,看看姚恕下場吧。當時趙匡胤還不想動趙普,因此僅是貸其罪,削籍徙靈武看管起來,滿足了趙普大部分的願望。靈武就是後來的西夏,銀夏。真正貶到大西北。

但雷德驤還有一個兒子叫雷有鄰。他是一個舉子,多次省試不中,以爲是趙普故意打壓。有沒有這回事,未必趙普授意了。但肯定有,這時還沒有實施糊名考。無論誰做主考官,誰敢將將他錄爲進士,想找抽啊!父親出事後,他就象沒有發生這事兒一樣,繼續與一羣文人好友遊歷交遊。他家門口也有一個讀書人,叫王洞,一道參加春闈,美其名曰同年,實際非是同年,若是雷有鄰也中了進士,那才叫真正同年,他沒中,王洞中了。王洞後來遷爲秘書丞,他對王洞低三下四地巴結,王洞也沒有想到其他,看到他沒多少事,整天都有空,以前兩人關係不錯,就象朱三與宋九一樣,便多將家事託負給他打點。堂後官胡贊李可度等人在職很長時間,是趙普的心腹,由是權勢很大,別人想找他們辦事,必須送厚禮才能辦成。有一次王洞讓雷有鄰代替他換半鋌金子回來。

在古代一般金銀熔鑄時多鑄成條狀,也就是一根金條銀條,這時又稱爲一鋌金銀。發展到後來,將這個重量製成標準的重量,一鋌金銀標準重量是在五十兩,半鋌就是二十五兩金子。這時金子還是很貴的,宋九家不算,對於普通官員家,半鋌金子仍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雷有鄰便奇怪地問:“王兄,你換這麼多金子做啥?”

“我想送給胡將軍。”

胡將軍就是胡贊,他趙普的帳下武吏,故人稱爲胡將軍。

王洞巴結胡贊,就是想胡贊在趙普面前多說說好話。以前雷有鄰也出入過胡讚的家,甚至還替王洞送過一些薄禮。王洞沒有想到其他,便說了出來。雷有鄰一聽機會來了,說道:“王兄,交給我辦吧,你是秘書丞,去胡將軍府上,太過顯眼。”

王洞也就同意了。

包括胡贊也沒有想到其他,殺人不過頭點地,難道因爲雷德驤彈劾了趙普,就將他們一家來個滿門抄斬,加上雷有鄰做得很小心,胡贊多少有些同情,因此漸漸與雷有鄰交好。

所以案發後,這些官吏貪污受賄,是咎由自取,但時人對雷有鄰也不是很贊成,他爲父報仇動機是好的,可手段同樣低下。

不久後,雷有鄰終於拿到他所想要的東西。有了王洞與胡贊這根線,雷有鄰交際圈在擴大,又與上蔡縣代理主薄劉偉交遊。劉偉是代理官,按照宋朝規訂,凡代任官,必須滿三任以上,沒有犯錯誤,再憑藉三任以來的有效證明,呈給吏部審批後,才能轉正。但這時候他遇到了一個麻煩,其中一任文件丟失了。劉偉的大哥劉侁是進士,替他僞造了一份證明呈到吏部。關健這個證明需要加蓋官印,劉進士才情好,不但僞造了證明。還僞造了官印。

僞造官印何罪?

看看宋九將他的小官印往門票上一蓋,假票立即自動消失。那可是死罪。

因爲是朋友,劉氏兄弟沒有瞞他,雷有鄰也知道了。

又從胡贊處聽到一則消息,王全斌平蜀。巴蜀大亂,朝廷選派良吏治蜀,也選了宗正丞趙孚前去西川。趙孚看到西川混亂,貪生怕死,不想去,於是稱病不任。又求趙普說好話,趙普真的庇護了他,沒有讓他去。

有了這三條足矣。

雷有鄰又從朝堂一些動向,隱隱看到皇上對趙普不滿,因此擊聞登鼓,狀告堂後官胡贊和李可度受賄。是趙普包庇;劉偉僞造官府證明文件得官,是趙普有意批准;當年平蜀,宗正丞趙孚本應被派去入蜀,但卻裝病不去,也是趙普所縱。

實際這次狀告的力度還不及他老子。

不過時與勢不同,趙匡胤換一個堂後官都換不了,心中惱恨可想而知。聽聞後立即派御史臺審問。這些都是事實,審訊後趙匡胤立即下詔判劉偉處死;王洞與趙孚,責杖免官;胡贊、李可度免官並沒收家產。以雷有鄰爲秘書省正字。

這中間有兩人一直消失不見。

一是趙匡義,雷有鄰積心蓄慮,謀劃良久,肯定與趙匡義無關。第二個是宋九,宋九也消失了。

有了這個藉口,趙匡胤詔參知政事呂餘慶與薛居正升都堂,與宰相同議政事,以分趙普之權。其實這時趙普還有着一線生機。那就是呂餘慶。趙匡胤分解趙普之權給薛居正與呂餘慶,不是指望薛居正,他是前周大臣,真正指望的人是呂餘慶,是霸府功臣。一代良吏,才四十幾歲,正是年富益壯之時。不過呂餘慶讓趙匡胤很失望。

他對宋九說我不是趙普的人,然而確實與趙普關係很好。或者他也沒有弄清楚,你們三趙之間分分合合的,是真打壓還是假打壓。繼續以趙普馬首是瞻。

也就是國家政務繼續掌控在趙普手中,並沒有達到趙匡胤想要的局面。趙匡胤就問盧多遜,盧多遜南下南唐爲使,此人要學問有學問,有談吐有談吐,與李煜合對了拍。而且態度禮貌,不象以前宋使那麼倨傲,於是與李煜相談甚歡,臨別時派人對李煜說我們宋朝正在修天下方誌,史館中獨缺江南諸州的,能每州給我一本,讓我帶回去嗎?

小事一樁,李煜立即派手下連夜搶工謄抄,以免耽擱了盧多遜開船。這個傻帽,只要他派人抄,盧多遜等半年也會等啊。將南唐一羣小吏累得半死,盧多遜輕鬆地將江南十九州地形,屯戍遠近,戶籍多寡等機密一網打盡。

由時趙匡胤更加看重盧多遜。趙匡胤問,盧多遜答:“陛下,東水門外是衙內事務,臣不言,秦隴木材臣也不知,臣不言,臣只說臣在京城所看到的,趙普廣治豪宅,侵佔民房,本是市內一等繁榮之所,民房擁擠,趙宅卻寬廣得可以治蔬圃,又用空障地私易,又營邸店奪民利。其他的臣不知。”

盧多遜不冤枉趙普,這些趙匡胤以前也經常去趙普家,都能看到。

但他說了幾次,趙匡胤一直猶豫不決,於是趙匡胤又問另一人,李昉,昉曰:“臣職司書詔,普所爲,臣不得而知也。”

趙匡胤默然。

何謂默然,有兩種,大臣說得對,趙匡胤不想承認,只能默然。

還有更可怕的一種,大臣說得不對,趙匡胤又不能明處反駁,於是默然。

李昉的非是前一種,而是後一種。

爲何要問李昉,因爲李昉的歷史。乾德二年,也就是宋九第一次科闈那次科舉,張昭與陶谷掌春闈。陶谷誣奏崔頌向給事中李昉替其親戚求東畿令,引張昭爲證。張昭說沒有此事,那時候趙匡胤有意扶持趙普上位,打壓後周舊臣力量,陶谷做爲趙普的親信,是趙普的勢力,同樣也要扶持。因此不悅,將李昉貶爲彰武行軍司馬,崔頌貶爲保大行軍司,張昭逼得三章請老。

李昉與趙普有恩怨。

所以趙匡胤才詢問李昉。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李昉說的是公道話。但更非是,李昉提爲兩制官,居然向堂後官拱手行禮,再加上科闈發生的事,在趙匡胤心中李昉也不是一個直官。

爲什麼這樣說,無他故,害怕也。

若這次李昉打了趙普的小報告,還好一點,若是呂餘慶敢分趙普的權也還好一點,那麼說明會有更多的大臣在自己提醒下,敢與趙普對抗,趙普就不會一權獨大。可是這些大臣沒有一人敢說,包括盧多遜,頂多說了廣治了豪宅,不敢說隴秦木材,不敢說河北,那麼自己連出了幾次狠手,產生了什麼作用?

趙匡胤沒有辦法再用趙普了,直接下詔將趙普罷爲河陽三城節度使、同平章事。

其實事情到此本來還可以結束的,趙匡胤面對着趙普曾經的權勢產生了嚴重的多疑,產生了嚴重的懷疑,甚至又認爲呂餘慶是趙普的人,多次旁敲側擊,呂餘慶沒有辦法,只好以病求解職,罷爲尚書左丞。以趙光美爲永興節度使兼侍中,趙德昭爲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薛居正爲門下侍郎,沈義倫爲中書侍郎並平章事,石守信兼侍中,高懷德王審琦加同平章事,盧多遜爲中書舍人參知政事,楚昭輔爲樞密副使,皇弟趙匡義爲晉王兼侍中,位在諸相班上。

看看這幾人的升遷就知道趙匡胤的用意,趙匡美與趙德昭仍是打醬油的,但一個是三弟,一個是兒子,自家人。薛居正雖是老實人,但並沒有與趙普走得有多近。石守信如今也能算是皇親國戚,高懷德與王審琦是兒女親家,並且他們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杯酒釋兵權中的主要人物,杯酒釋兵權主謀就是趙普。盧多遜一直與趙普不感冒,楚昭輔也是如此。更不要說趙匡義了。

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徹底洗掉趙普的影響。

一個時代終於落幕,趙普臨走時說了一句,外人謂臣輕議皇弟開封尹,皇弟忠孝全德,豈有間然。

那不是嘲笑,趙普也沒有想到後面發生的事,若那樣,以他的權謀,早搶在盧多遜之前就是撈到一個最大的果實,何必搞出金匾之盟的鬧劇?這是害怕,害怕趙匡義也象他那樣,將他往死路上逼……

因爲這一句,他留下一條後路,所以後來又能東山再起,儘管那時的趙普遠不是現在的趙普,不過以後趙普權謀術再深也未必會有史上的好結局。因爲除了盧多遜之外,還有一個人。

宋朝最可怕人物,不是王安石,不是趙普,也不是司馬光,真正可怕的乃是三百年第一人,范仲淹!

因爲其德操無瑕疵,所以才真正讓人可怕,那怕是呂夷簡這樣的治世能臣,動操有術的權謀大師。宋九不及范仲淹,可能勉強算是一個縮小版的范仲淹,要命的某些方面,又比范仲淹對國家的作用更大。

趙普離開京城了,黃葉翻飛中,秋天來臨。宋九終於能喘一口氣了,可是宋朝將會迎接一出最沉重的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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