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讓老奴去吧。
“家族存亡,在此一舉,我豈能不親自前往。”
女子的聲音極其好聽,宋九不由扭頭看了看,鄰近酒桌上坐着主僕三人,一個文士打扮的老者,還有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婢,正中坐着一個少婦,二十出頭,穿着白色孝服,蛾眉輕舒,瓜子小臉,宛若江南那些小橋流水一般,姿色未必十分地出衆,卻也嫵媚動人。
“家裡面那麼待你,你何苦爲之?”
“妾身知道,他們一起怪我剋死了郎君,妾身也不知是不是,”少婦低下頭,暗暗垂淚,過了一會又道:“不管他們如何議論妾身,妾身將這件事辦好,讓丁家有一個前程,妾身對丁家也就問心無愧了。”
宋九聽明白了一半,大約少婦的丈夫不幸早逝,這時代的人們十分封建迷信,便認爲是婦人將他剋死的,至於辦什麼事就不知道了,可能辦好了這件事,對那個丁家有很大的好處。
老者嘆氣。
那是人家的家事,宋九不會過問,與王枕丁二繼續埋頭吃飯。
主僕還在繼續說話,老者又道:“娘子,江州哪裡未安定下來,老奴擔心哪。”
提到江州,宋九不由擡起頭,又瞅了一眼主僕三人。
“成伯,若妾身不去,恐擔心你辦不好事,畢竟那門親戚很遠。”少婦忽然看到宋九,立即閉上嘴巴。沒有說話。
宋九有些迷糊,若是原來。江州乃是南唐最頂尖的大州之一,不僅有江州城,下屬還有五縣,德化,德安,瑞昌,湖口,彭澤。德化就是江州城與郊區。但城內基本完了,大約成了一座死城,宋九正爲此而頭痛,因此先行帶着王枕與郭二過來便裝察看。郊區估計還有百姓,但在曹翰暴虐下,大約也殺殘了。湖口乃是原來南唐大本營,十萬大軍被朱令贇自己燒沒了。這十萬爲精兵大半來自其他地區,可也有當地的兵士,再加上押送後勤的民夫,估計也殘了大半。
是好地方,但與東京東水門外河北一樣,沒有十年。是休想恢復過來的。宋九也沒那能力。
幾人爲何去江州?
一夜無話,第二天宋九三人起來,來到碼頭邊,出忽宋九意料,碼頭上居然有不少商賈模樣的人。帶着僕役與許多貨物僱傭船隻。
宋九疑惑地看着他們。
王枕與郭二不大明白的,宋九卻明白。這是黃州,非是漢陽軍,不應當會出現這種繁忙的景象,然而黃州不是他管轄範圍,於是不問,讓郭二去找船。
一會兒郭二找到一艘大船,兩重船樓,大約有五百石,做爲客船,已經不小了。宋九登船,三人三馬,馬遠比人重,不過其他的船客皆帶着大量貨物。
郭二去繫馬,宋九站在船邊看,正巧看到昨天小酒肆那三個主僕,少婦擡頭看着他,宋九笑了笑道:“真巧啊。”
少婦不說話,微微欠身,算是還禮,小婢卻冷哼一聲,以爲宋九是壞人呢。
宋九又笑了一笑。
因爲人人帶着貨物,上來的船客並不多,只有二十幾人,大約分成了六七個團伙。可是後面還有商賈要求上船,被船家拒絕了。這讓宋九感到更奇怪,而且他又注意到一件事。如今他對船十分熟悉了,江船河船海船,南船北船,客船貨船,宋九看過不少,客船是客船,貨船是貨船。但這艘客船分明是貨船改裝的。
爲何那麼多人要去江州?
郭二看着大江,興奮地問:“九郎,赤壁在哪裡?”
“不知道,”宋九道。確實不知道,赤壁遺址在哪兒,爭議很多,蘇東坡認爲是在黃州,可這一說法似乎不準確,他又說道:“古今地形變化很大,也無從考證,大約是在江州上游,上至漢陽軍這一帶,故此周瑜兵出彭蠡湖,藉助天勢,一舉擊敗曹操大軍。”
“那曹操也傻,就讓東吳人燒。”
“哈哈,曹操會傻?這是天意,那與皖江口一戰差不多,皆是在冬天,周瑜在下游江州擺下水軍,逆水逆風,你看現在是什麼風?”
“東南風。”
“這一帶四季風勢與中原差不多,春夏東南風,夏深時西南風,秋冬西北風或者東北風,吳國水軍盡出,雖藉着東南風,但是逆水而上,無論赤壁在哪裡,不可能眨眼便到達,在那時季裡,能刮那麼長久的東南風是何等奇蹟。因此南唐朱令贇想複製周瑜戰績。”
“我還以爲朱令贇無能。”
“七分打拼,三分天定,若是那時西南風多刮一會,戰局就不堪設想了。劉遇王明不會大敗,也無法阻擋唐軍衝向採石磯,”宋九說到這裡,臉上一暗,若真有一個虛無飄緲的天意,那太糟糕了。
“幾位郎君可是京城人氏?”那少婦走過來問道。
宋九微微一愣道:“娘子……”
“妾身劉氏,黃州人氏。”少婦欠了欠身從容答道。
“我們是京城人。”
“請問三位郎君可是去江南公幹?”
“你如何得知?”
“妾身看到三位郎君皆騎着馬,又是京城口音,估猜三位是朝廷來江南公幹的官吏。”
“你猜得不錯,我們是來江南驛使的。”
“驛使……你們稱王轉運使……”少婦狐疑道。
“哦,你是說我稱呼兩位朝廷命官的名字啊,那無妨,他們只是官員,非是陛下,在京城百姓不但可以說官員名字,有時候背下里還能議論他們事蹟,這不違禁。”宋九道,但是衝郭二與王枕擠了一個眼色。
以宋九的身份,指點江山可以。就是王枕與郭二也因爲呆在宋家,見多識廣。至少比普通人談吐不俗,故郭二來到黃州大江之上,詢問赤壁在哪裡。不過別人若是有意聽有意想,會產生懷疑,宋九暫時還不想暴露身份。
“妾身誤會了。”
“你是黃州人,我爲何看到你們帶着許多貨物去江州。”
“你們還不知道啊?”
“我們去江南公幹,一路馬不停蹄,昨天傍晚纔來的黃州。今天匆匆起程,能知道什麼,難道江州發生了大事?”
“也不是大事,江州百姓頑固不化,以堅城拒不投降,殺死了許多朝廷官兵,曹將軍一怒。屠城了。”
“這個我知道。”
“原來朝廷任命了張知州爲江州知州,與曹將軍發生了爭執,朝廷將張知州遷往饒州。”
“張知州是一個好官。”
“好官……”少婦遲疑了一下,沒敢做評價,繼續說道:“後來曹將軍屠城,又將城中財物擄之一空。陛下大怒,將朝廷官員一起調走。”
宋九心中搖頭,趙匡胤肯定不大高興,卻未必大怒。纔開始出發時,宋九與潘憐兒一道。後面還有一撥人馬,幾名從書院抽調出來的學子。他們僅是先行一步,然而剛出發沒多久,就聽到一道詔書,以曹翰爲桂州觀察使仍判潁州,以賞平南之功。王枕不解地問,皇上爲什麼這樣做。潘憐兒也不解了,宋九沒有與王枕解釋,但與潘憐兒做了解釋。
趙匡胤肯定不希望多死人的,但對江南的反抗同樣也不喜,例如盧絛,原名盧絳,也就是潘美平南漢時獻計取吳越的那個南唐大臣,他在江南頗有名氣,曹彬圍金陵,其守水寨,多有戰功,是南唐諸臣中少有亮點的人物,由是諸將忌其能,後率八千人援助潤州,因察覺到劉澄欲降,率軍殺出,欲保金陵,因不敵宋軍又走逃宣州。金陵城陷後,其人仍不降,殺掉歙州刺史龔慎儀拒守。趙匡胤讓其弟盧襲執鐵券招降,仍不聽,但因爲手下將士無戰意,被迫投降。
到京城後任爲冀州團練使,龔慎儀的兒子龔穎訴冤,曹彬替盧絛辨白,說其纔可用,趙匡胤卻說道,是貌類候霸榮,何客留也。斬於西市。
盧絛如何與候霸榮相比?況且曹操用龐德,劉備用馬超,趙匡義用楊業,越是這些人收服了,越有大用。再說招撫民心,盧絛也比龔穎作用大多了。
這證明了趙匡胤對反抗的不喜。
還有一層更深的用意,這時宋朝準備徵北漢,朝堂開始打壓趙匡義,趙匡胤不希望軍方引起太大的變動。而且王全斌死了,李處耘死了,趙匡胤心中頗是後悔,民是什麼,這些心腹大將才是宋朝的真正功臣,加上不喜江南百姓反抗,因此對曹翰不僅沒有處理,反而升遷了官職。
只是宋九一直不明白,爲何江州百姓那麼誓死反抗?
宋九聽到這道任命後,害怕江州那邊有變動,於是騎馬帶着郭二與王枕二人先行來江州。
少婦繼續說道:“曹將軍又組織了一百多艘巨船,將財貨押向京城。”
“不是說只有十餘艘鉅艦嗎?”
“江州乃是原來南唐一等一的繁華盛地,十幾艘船如何能裝得完呢。”
宋九默然,他心中開始擔心了,巴蜀財貨運了十來年纔將運完,那是不同的,不僅有原來巴蜀的財貨,還有後來的稅務,這才形成一種觀念,認爲是運了十幾年,若無稅務,哪裡用得十幾年時間?並且又有三峽之險,路程遠,船比較小,運起來很慢。江州不同,皆是大江大河,幾百石几千石的船隻暢通無阻,甚至一萬石兩萬石的船隻也能直通京城。僅是一州城就運了一百多船財貨,曹翰幾乎將江州地皮都刮完了,自己去江州,要錢沒錢,要人沒人,還有那麼大的深仇大恨,如何治理?
少婦對他這個驛使身份有些懷疑,還沒有想到宋九的身份。
甚至宋九逃得快,直接穿越了許多山道,從京西直下黃州,可能連江州的官員都不知道宋九來了,但宋九也擔憂江州還有沒有官員,現在是何等光景,然而他馬上就知道答案了。少婦繼續說道:“隨後曹將軍迅速赴京,朝廷擔心江州,因張知州曾阻止曹將軍,在江州有些名望,便又在新知州來到之時,先行就近將張知州調回江州擔任知州,安撫民心。又將黃州古通判調赴江州擔任通判。”
“難道你是古通判的親戚?”宋九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