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章

姚清澤醒來時只見一個影影綽綽的曼妙身姿。

少女似乎發現他睜開眼了,像受驚的小鹿似的逃開。

姚清澤皺起眉頭。

沈敬卿走了進來,說道:“姚兄,剛纔是舍妹端水進來,見你醒來,嚇得跑了。照顧人這種事還是女孩子比較細心,我這個妹妹從小跟在我身邊,與我相依爲命,見到帶你回來,心裡把你也當哥哥看呢。”

姚清澤不是蠢人,酒後失德的逸聞他聽過不少,剛纔乍見一個少女出現在眼前他還怕自己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兒。見沈敬卿面色誠摯,姚清澤壓下了心中的懷疑,問道:“我怎麼回來了?”

沈敬卿聽了姚清澤幾句醉話,知道姚清澤是覺得姚鼎言看重謝則安這個學生多於看重他這個兒子。

沈敬卿心念一轉,臉色爲難地扯謊:“姚兄你說不願回家。”

姚清澤壓根不記得自己醉後說了什麼,聽沈敬卿這麼一說,那種鬱郁不歡的感覺又充盈心頭。這時偏院那邊傳來了柔柔的歌聲,聲音輕軟得很,一下一下像是敲入人心坎。國喪還沒過,姚清澤已經許久沒聽過曲兒了,乍然聽見這哼唱般的嗓兒,不由聽得入神。

沈敬卿等姚清澤聽夠了以後才插口:“我這個妹妹愛彈琴,這些日子不得奏絲竹之音,她只能在忙裡忙外的時候隨口哼幾句。”

姚清澤想到剛纔那驚鴻一瞥的美貌。

少女逃得快,他只匆匆掃了一眼,不過已看清那漂亮的模樣兒。聽沈敬卿這麼一說,腦中不由浮現出佳人撫琴時的情景。

姚清澤說:“沈兄好福氣,能有這麼個好妹妹。”

沈敬卿並未多說什麼,送姚清澤出門。

回到家中見妹妹面帶失落,沈敬卿說:“彆着急,等着吧,他會再過來的。爲兄看得出他對你有些動心了,只要你好好準備,他定會對你傾心。”他想了想,補充道,“我給你請個女夫子,字你是認識的,要多讀些書才與他聊得來。”

想到姚清澤將會是自己的如意郎君,沈家妹妹臉色微赧,眼神卻很堅定:“我會的。”她感激地望向沈敬卿,“哥哥你對我真好。”

沈敬卿會養着這麼個妹妹,自然是因爲她長得夠美。京城從來不缺美人,但手裡有這麼一個籌碼總比沒有的好——這不,機會送上門來了。

想到極有可能和姚鼎言成爲“一家人”,沈敬卿心中快意得很。他難得和顏悅色地和妹妹說話:“你有個好夫家,以後也能幫扶一下爲兄。”

沈家妹妹不覺得自己被利用了,認認真真地說:“哥哥放心,哥哥的好妹妹一定不會忘記。”

沈敬卿點點頭,打發她去做事。

過了幾日,姚清澤果然又藉故上門。

沈敬卿心領神會,暗暗安排妹妹又露了一臉,卻並不讓他們直接見面。姚清澤有着男人的劣性根,這麼遠遠地見了兩面,心中反而更爲惦念起來。

等他第三次來時,沈敬卿讓妹妹隔着簾子向姚清澤請教幾首詩的意思。

聽着佳人用軟柔吳音念出詩句,姚清澤心中一漾,耐心地解答起來。

與佳人暢談過後,姚清澤滿腔鬱氣一掃而空,對沈敬卿的態度也變了不少。

姚清澤注意力轉移的這段日子裡謝則安已經通過了吏部考覈。

吏部對謝則安的安排令不少人吃了一驚,原以爲謝則安與趙崇昭感情那麼好,理應是最有可能留京的人才是。沒想到旨意一下,謝則安竟被安排到西邊去了。雖說謝則安祖父謝暉在那邊,可那兒終歸是荒涼之地,真要去了免不了吃苦頭啊!

莫非他們兩個人吵架了?

姚鼎言和徐君誠雖然有點意外,但他們早知謝則安有去地方的打算,倒也不算太驚訝。姚鼎言大大方方地把謝則安找了過去:“我過幾天有事要辦,你到時可能見不着我了。”

謝則安和姚鼎言六年師徒,雖然彼此不算特別坦誠,但師生情誼還是有的。想到放榜那天姚鼎言給自己送來的東西,謝則安說道:“先生放心,即使不在京城,學生也會寫信給您,畢竟學生有很多東西都沒弄清楚。”說完他擡起頭與姚鼎言對視,“先生的信任讓學生心中頗爲忐忑。”

姚鼎言說:“我姚鼎言這一生不能說多了不起,但事無不可對人言,就算你把它們給所有人看我都不會生氣。”

姚鼎言給謝則安的文稿除了他這幾年的經驗和感悟之外,還有接下來的不少部署。謝則安已經抽空看了不少,若是真能按照姚鼎言的設想去推進,對於這個時代而言是一種飛躍式的跨越。

問題就在於,理想與現實往往不會一致。

聽到姚鼎言的話,謝則安微微一震,認認真真朝姚鼎言行了一禮:“先生這敢爲天下先的氣魄古來少有,學生自愧不如。”

姚鼎言知道謝則安這話是由衷而發,心裡感動。他的很多想法無人能理解,這個滑頭得很的學生卻像完全能領會一樣,總能與他聊得忘我。若非想謝則安能走得更遠,他定然不會在這節骨眼上放謝則安離開。

姚鼎言說:“去吧,去底下看看,有些事看得多了你會更明白。”

謝則安說:“先生的教誨我會牢記於心。”

謝則安離開姚府時碰上了剛回家的姚清澤。

姚清澤先是一頓,然後臉上又掛上了笑容:“三郎來了?”

謝則安點點頭喊:“姚兄。”

姚清澤問:“三郎你會留京吧?你與陛下感情極好,陛下定然捨不得你外放。”

謝則安說:“不,我得到底下去歷練歷練。”

姚清澤微訝:“去哪裡?”

謝則安說:“去涼州。”涼州正是端王封地,晏寧公主與端王親近,趙崇昭選這個地方正是爲了讓晏寧公主多與端王見面。

姚清澤不明就裡,聞言更爲訝異。涼州可不是什麼好地方,沒什麼好的物產,更沒什麼樂子可言,比之南邊那些流放之地也好不到哪裡去。他開口爲謝則安抱不平:“難道三郎你與陛下吵架了?”

謝則安淡笑說:“怎麼會?”

姚清澤知道去貧窮落後的地方更容易出政績,但有幾個人真的願意去?真被分下去還不是怨天怨地。他只當謝則安是在他面前掩藏不滿,與謝則安分別後入內去找姚鼎言。

姚清澤心裡有點幸災樂禍,臉上難免露了點兒。姚鼎言見他如此,問道:“回來時碰上三郎了?”

姚清澤說:“見着了。”他問道,“三郎要去涼州的事可是真的?”

姚鼎言一聽就知道姚清澤那一點暗喜是爲了什麼,他本想訓斥兩句,最終還是忍住了。他不冷不淡地說:“這種事三郎還會騙你不成?”

姚清澤察覺姚鼎言的不悅,乖乖住口沒敢再問。

又過了兩日,謝則安已經收拾停妥,準備出發。

與謝則安同行的還有閻三弄,閻三弄來京趕考本就是爲了回家鄉那邊當官兒,吏部考覈時把回鄉的想法表達得很清楚。李紳入了翰林院,見他們都要走,心中不捨,一直送到留客廊。

相比形單影隻的閻三弄,來給謝則安送行的人非常多,留客廊裡站了一整片。當然,也有些人和姚清澤一樣認爲謝則安是被“發放”到涼州的,沒有出城送謝則安。

眼看時候不早,謝則安翻身上馬與衆人揮別。

晏寧公主要一起走,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和訓練有素的僕從組成了長長的車隊,緩緩西行。出了十里之外,送行的人都不見了,一行人在差役的引領下前往偏遠的涼州。

謝則安正專心騎馬,忽聽一陣馬蹄聲從山徑傳來。

謝則安擡頭望去,只見一人快馬疾馳而下,朝他們趕了過來。

謝則安連忙讓車隊避讓,自己也勒馬看向來人。

來人拉住繮繩,兩匹馬相距不到一米,相互噴出陣陣熱氣,老友敘舊般輕甩着馬尾。

謝則安微頓,先開口喊:“陛下。”

趙崇昭看着六年來從未遠離過自己的謝則安,心中的不捨翻江倒海。他昨晚已經去和妹妹道過別了,也與謝則安打了個照面,本來不準備來送,但是看着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想到那時針每走一小步謝則安就會離自己越來越遠,趙崇昭心如刀割。

他最後任性了一次,騎上他們一起挑的烈馬,沿着他們一起走過的山道,一刻不停地往前趕往前趕。

趙崇昭以爲自己趕不及了,心臟都要停止跳動。

但他終歸還是見到人了。

聽到謝則安的一聲“陛下”,趙崇昭滿心酸楚。以前謝則安喊他“殿下”,如今謝則安喊他“陛下”,他們之間明明比誰都親近,謝則安卻永遠能劃出一道鴻溝讓他無法靠近。

趙崇昭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明明哪裡都是你,以後我卻見不着你了。”

謝則安靜默。

趙崇昭說:“能不能再有一次,你不叫我殿下,也不叫我陛下。”

謝則安一頓,眼睫半垂,說道:“陛下,回去吧。”

趙崇昭沒再說話,遠遠看了晏寧公主的馬車一眼,揚起馬鞭在禁軍的護衛下回城。

車隊又慢慢地向前駛去。

兩人沿着一西一東的方向各自前行,誰都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