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九章

又過了數日,朝會的安寧終於被打破了。

因爲御史臺有人站出來彈劾謝則安,說他慫恿趙崇昭大興土木修建行宮,浪費財力物力人力。趙崇昭聽完後當場發飆:“放屁!我早八百年已經叫人畫好行宮設計圖,和三郎有什麼關係!”

皇帝這麼不羈,其他人都暗暗抹了把汗。

御史臺裡的其他人沒轍了,趙崇昭這是主動攬下罪名啊,他們這時候不站出來罵兩句,以後哪還有臉挺直腰桿罵人。於是趙崇昭又被言官你一句我一句地用唾沫淹死了。

趙崇昭氣得不輕,下朝後把謝則安留了下來。謝則安目睹了趙崇昭被圍毆的整個過程,不得不感嘆這時候皇室的作風實在淳樸,換了其他朝代,指不定一生氣起來拉出去全砍了。

趙崇昭氣歸氣,至少沒動過把人弄死的念頭。

謝則安說:“父皇當年夠英明瞭,還不是經常被他們追着罵。”

趙崇昭咽不下這口氣:“我建個行宮怎麼了?又不用從國庫出,我是用我的私庫啊!”

謝則安卻知道原因,因爲蔡東和沈敬卿前段時間跑去找鹽商“借錢”。鹽商背後又站着不少朝廷官員,趙崇昭這是要從他們口袋裡掏錢啊!你說他們能不反對嗎?這次是行宮,下次是什麼?這事兒必須得阻止啊!

謝則安說:“私庫的錢恐怕不太夠吧?”

趙崇昭說:“是不太夠,所以我叫蔡東他們想想辦法。”他唉聲嘆氣,“私庫這麼窮,難怪當年父皇整天罵我,沒錢確實愁人啊。”

謝則安說:“錢倒是容易,交給我來辦就好。”

謝則安讓張大義召集京中的商賈。謝則安的面子比蔡東和沈敬卿大,一聽是他邀請,來的人可不少。謝則安出現時大部分人都站了起來,迎上前向謝則安問好:“謝大官人!”

一羣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圍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喊“大官人”,畫面實在有些古怪。謝則安暗笑在心,面上卻禮貌地和所有人點頭致意。他含笑落座:“這次請大家來,是來找大家要錢的。”

這話說得太直白,所有人都愣住了。

謝則安說:“聽說諸位飛黃騰達後大多不忘鄉里,總會回去建橋修路,如此胸懷實在叫人欽佩。”

建橋修路那點兒小心思,在座的人都明瞭的。商賈地位低下,日常的穿衣乘車建宅都得按着規格來,即使兜裡的錢比農戶要多得多,依然會被人瞧不起。他們爲了能在祖廟中享有更高的地位,大多會掏錢回家鄉修路造橋,期望鄉里能看在這功德的份上稍微把他們看高一些。

謝則安說的什麼胸懷,自然是不存在的。

能在京城混出頭的哪有什麼簡單人物?經謝則安這麼一提點,他們馬上明白過來:這次修行宮是好機會,大大的好機會,比回家修十條八條橋更有用!這可是給皇帝修行宮啊,說出去面上多有光彩,回鄉後要是有人敢再輕視自己,隨時都能把修行宮的事搬出來砸他們一臉。

問題是,皇帝肯給自己拿修行宮的人出去炫耀嗎?要知道上回那兩個無恥小人可是口口聲聲要向他們“借”。開玩笑,這個“借”有可能還嗎?白白花了錢不說,還惹得一身腥。

衆人心裡都有疑慮。

張大義笑了起來:“三郎待我如何,大家應該都能是有目共睹的。在與三郎相識之前,我只是一介小商戶,如今的話,我也不怕說大話,連朝中許多人都對我禮遇有加。我手下甚至還管着不少有科舉出身的正經官員……”

張大義這可不是大話。農業合作社那邊有一半人是朝廷派來的,張大義作爲農業合作社的最高負責人,可不就管着一批“官員”嘛。官位雖小,那也是真正的“官”。這種事誰敢想象?可它就是發生了,理直氣壯地發生了,沒有半個人跳出來說這不對。

有張大義這個先例在,許多人看向謝則安的目光都開始發亮。

謝則安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羣渴望改變自己地位的人。只是真正面對這樣的一羣人時,他反倒不能像在趙崇昭面前那樣說出“人人生而平等”的話。對着被枷鎖鎖住大半輩子的人,這種呼籲不會是振聾發聵的金玉良言,只會被當成瞎說的大胡話。

謝則安說:“路得一步步走,人人都想像張大哥一樣當然不可能,不過機會多得很。”他微笑起來,“這次修行宮,我會親自寫一篇詠賦,到時刻在石牆上供人閱覽。明人不說暗話,我們都按生意場上的規矩來,誰要是願意出錢,名字可以刻在賦後;誰出的錢越多,誰的名字越靠前。”

謝則安這話傳出去肯定又要被罵“有辱斯文”,在座的人卻渾然不覺,只覺得滿心雀躍。他們煞費心思討好官員,把轉來的錢送去一大半,得到了什麼?要不是這回的“借錢”會把那些傢伙的肉都給割了,那些傢伙恐怕根本不會維護他們。

那些傢伙會像謝則安喊張大義“張大哥”一樣,稍微把他們當人看嗎?

人是不能比較的,一比較,頓覺自己做啥都沒勁,比不上人家的萬分之一。

謝則安見人心可用,又鼓動了幾句,把剩下的事都交給張大義去處理。事實上只想修行宮的話,張大義完全可以一手包攬。這幾年張大義在夾縫中掙扎着撐了過來,腰包越來越鼓,別說一座行宮,十座他都能修。但一家獨大可不是什麼好事,樹大招風,指不定哪天張大義會被人當肥羊給宰了。

有錢大家賺,有名大家分,才能攜手共創美好未來嘛。

要不然炮火來了,誰和自己一起頂?

沒過幾天,張大義傳來消息:不僅錢湊齊了,人手都齊了。

暗暗綁了一批人上船,謝則安心情愉快。把商人們的意思修飾修飾,整了封摺子在朝會上唸了出來,措辭十分之優美,內容十分之無恥,大意如下:“哎喲現在日子過得好啊,人民羣衆都非常熱情,感於皇恩浩蕩,主動提出爲陛下修建行宮。不單是行宮,連帶附近那十里八里的路都有人包攬了,還有好些人想在附近的河上修上十條八條橋,表示這種暢達的交通才配得上行宮的恢弘壯美……”

衆人:“………”

謝則安功力了得,面不改色地當着所有人面把辭藻華美、對仗工整的歌功?頌德內容唸完,臉上寫滿“吾皇英明吾皇神武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誠摯。

秦明德、耿洵等人臉都綠了。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誰不知道他剛找過那些人?不用想都知道他用的肯定是威逼利誘那一套,明晃晃地逼得人家掏錢了,一轉頭居然成了“大夥生活好覺悟高都是皇帝聖明的功勞啊”,馬屁還能拍得更無恥點嗎!

錢力人力都被“熱心百姓”都出了,反對的聲音小了許多。趙崇昭心裡舒爽不已,看着那些一本正經的言官吃癟實在太過癮了!

趙崇昭照例把謝則安留下,問謝則安是怎麼辦到的。謝則安並不隱瞞,把自己的話都複述了一遍。

趙崇昭不太明白爲什麼這麼簡單的幾句話居然可以打動那麼多人、讓他們主動掏出那麼一大筆錢。

謝則安說:“商人經營到某個層次,眼界打開了,錢帛賺夠了,他們心裡會漸漸生出一些渴望,比如希望能像官員那樣衣錦着緋,比如希望能像王侯那樣坐着敞亮的大馬車,比如希望能在鄉里面前吐氣揚眉。所以話不在多,說到他們心坎上就成了。”

趙崇昭點點頭。

可一想到本來是他想給謝則安建的行宮,到頭來卻要謝則安去頂言官的炮火,趙崇昭興奮的心情被澆熄了大半。

趙崇昭摟緊謝則安:“三郎,你這段時間都這麼忙,很久沒在宮裡過夜了。”他把下巴擱在謝則安頸邊,“我好想你。”

謝則安:“………”

天天見,想什麼?

謝則安稍稍挪開一點,轉頭對上趙崇昭赤-裸裸的目光。他溫言勸撫:“實在受不了了,自己擼擼。”

趙崇昭:“……”

趙崇昭哪會聽謝則安的?他使勁把謝則安抱得更緊,怎麼都不撒手。謝則安現在什麼都不瞞着他,他心裡反而更沒底。無論遇上什麼難題,謝則安總能輕鬆化解,他什麼都幫不上忙。

趙崇昭親上謝則安的脣,親得極狠,彷彿非得證明什麼不可。

那種溢滿心頭的彷徨、焦慮、不安,明明白白地傳達給了謝則安。

謝則安閉上眼,任由趙崇昭在自己脣舌間逞兇。

趙崇昭卻並不滿足,他伸手脫起了謝則安的官袍。緋紅色的外袍被輕易解開,謝則安睜大眼,喝止:“趙崇昭,你差不多一點!”

趙崇昭一腿半跪在地,一腿抵在謝則安雙腿之間,雙手緊緊環着謝則安的腰,整個人前傾,死死地將謝則安壓在椅子上。

他沿着半解的衣襟狠狠吻咬一圈,才擡起頭親吻謝則安因吃痛和不滿而皺起的眉頭:“三郎,我不知道要怎麼做你纔會完完全全屬於我。”

謝則安微頓。

趙崇昭從小要什麼有什麼,哪曾這麼患得患失過。他這輩子最委屈的事,也不過是被趙英多罵了幾次……

可他們之間糾纏得太深,起起落落的分合經歷過那麼多回,真真假假的話說過那麼多次,“信任”對他們來說實在有點奢侈。

不但他很難相信趙崇昭的話,趙崇昭也很難相信他的話。

謝則安說:“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永遠不可能完完全全屬於你。”他睜開眼看着趙崇昭,“就像你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屬於我一樣。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好得幾乎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趙崇昭把頭埋進他頸邊:“可是還不夠,我趕不上你,三郎我趕不上你。”

謝則安說:“怎麼會趕不上,”他頓了頓,“別說你現在已經是我最堅實的後盾,就算你真的趕不上,我也會等你一起走。”

趙崇昭安靜下來。

謝則安說:“因爲你是唯一一個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你都能理解我、支持我的人,即使有時候你不明白我爲什麼要做某件事,你也會不留餘力地和我一起去完成。”他稍稍退開,與趙崇昭對視,“是這樣的吧?”

趙崇昭毫不猶豫地說:“對!”

謝則安說:“所以不要說什麼你沒有用,只要你一直和我站在一起就等於你已經爲我做了很多。換成別人,他們能做到嗎?至於做事行不行,當皇帝本來就不需要事事親力親爲,你只要會用人就行了。”他笑了起來,“最近你不是覺得輕鬆多了嗎?”

趙崇昭直點頭。

他確實輕鬆多了,因爲感覺能幫自己做事的人越來越多。以前沒了解過朝臣,有什麼事都是徵詢姚鼎言的意見,省事是省事,卻沒什麼趣味,如今接觸的朝臣多了,便發現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面貌,每個人處理事情也有不同的方法,十分有趣。

一段時間下來,他學到了許多東西。明明做的事多了,心裡卻比以前要輕鬆得多,因爲他遇到事情已經能脫口指派某個人去處理,再也不會一籌莫展。

趙崇昭眼前豁然開朗:“我明白三郎你的意思了!”

謝則安嘉許般親了趙崇昭一口。

這哪能滿足趙崇昭?他心花怒放,得寸進尺地說:“三郎,我們到寢殿那邊去吧!”

“……滾!(ノ`Д)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