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四章

顧騁大勢已去,敢爲他送行的人少之又少。只不過有些事即使沒有說出來,影響依然存在。姚鼎言這次針對顧騁佈下的“天羅地網”,已經踩到了許多人心底那根線。

當文人的,誰不發表幾句自己的看法?就算平時不怎麼寫時政,酒到酣處難免也會發上一兩句牢騷,這都不能說了?

開了這個頭,誰知道這把刀什麼時候會懸到自己頭上?

不說別人,光是新法之中也隱隱有了兩立之勢。方寶定、沈存中掌着《市易法》和《免役法》,做實事多,說話少,口碑比“新黨”其他人要好得多。有心人稍一分析,便明白這兩人與誰是一體的。

謝則安這個人物,因姚鼎言這記反擊而走進許多人眼中。

最年輕的“尚書”,最得聖寵的近臣,往來俱是清直之輩,而且曾同時得姚鼎言、徐君誠看重。再看看他在任上的一樁樁一件件大好政績,他編撰的蒙學書籍和經義註釋,再往前推,他還和他爹、和姚鼎言徐君誠一起推行拼音法、編纂《字典》和醫書……

這幾年他回朝後避姚鼎言鋒芒,埋頭做事、著書,爲什麼呢?尊師重道啊!從他的種種主張看來,他對新法是有許多想法的,只是和姚鼎言談不攏,他才避而不提。至於爲什麼尊師重道卻不緊跟姚鼎言的腳步?那就更好理解了,他這人尊師而不盲從!

把這些事攤開來一看,一個才能出衆、堅忍卓絕、富有主見的良好形象浮現在許多人心中。

這麼一個人,不正是他們在尋找的嗎?

“詩案”一出,一批人心中的天平開始傾斜。

這都是明面上看不到的東西,因爲兩個當事人並不知道。

秋風乍起,謝大郎的來信也隨之而至。燕凜負責訓練海軍,謝大郎給他當副手。既然要搞海運,免不了要和當地土著打交道,謝大郎負責訓練一批可以用肢體語言和任何人交流的“外交船員”,至於土著的語言,他們不打算學。等貿易關係定下來後,首先要給那邊上的第一節課就是統一語言,想賺錢?想要商品?來來,跟我念,a,o,e……d-a,q-ing,大慶!好了,以後你們就是我們的一份子了,有錢一起賺,有福一起享,好兄弟別計較那麼多。

在訓練的第三個月,海軍進行了第一次航行。很不幸,他們遇上了一場暴風雨以及兩批海盜。

燕凜和秦如柳當時在船隊裡,謝大郎負責留守。這一次他們走得比上次遠,繞過了印度那個尖角,跨越阿拉伯海,抵達紅海附近。

燕凜領着人抵達了一個古老的國度。

埃及。

在那遙遠的古老國度,燕凜獲得了當地的象牙、寶石和種子。他帶去的是大慶的紡織物、陶瓷和其他日用品或藝術品,這些富有東方色彩的精緻貨物贏了的埃及上流社會的青睞,換回了一船船的黃金和白銀。作爲饋贈,燕凜和秦如柳免費留了數位能農巧匠,教給他們棉花及其他作物的種植之法、最先進的釀酒之法、最繁複的鍛造之法,告訴他們什麼才叫高產、什麼才叫品味、什麼才叫生活……

對於已經有自己文明、自己文化的國度,蠻橫粗暴地宣揚自己是不行滴,他們得低調、體貼地從對方的角度出發,親切友好地擴大他們對物慾的需求,創造一個廣闊而包容的市場。

這樣纔是科學的可持續發展道路!

這支由名爲“鐵羽”的海軍護航的商隊並不知道京城發生的變故,滿載着財物,帶着歡欣和喜悅踏上回程。

經過這次航行,燕凜和秦如柳對謝則安的“料事如神”有了極大的感觸。在昇平學校那邊有個地球儀,是沈存中通過觀察日月變化細化出來的,有了它演化出來的精密地圖的指示,他們在海上航行時幾乎沒有遇到阻礙。

燕凜接下訓練海軍的活兒之後,才發現那個地球儀只是簡略版,只畫出了簡單的大陸輪廓,不像他們拿到手的地圖那樣滿是詳實的指引。

謝則安在燕凜和秦如柳心中越發高深莫測。這並不是難以接受的事,有不少能人異士都是“生而知之”,他們對很多事情的瞭解彷彿是從孃胎帶出來的一樣。比如楊國舅就可以料事於先!

燕凜在回到大慶海域時靠海鷹給謝大郎寫了封信。謝大郎也給他回了封,然後馬上寫信給謝則安。

謝則安收到謝大郎捎回來的“貨單”,頓時眉開眼笑,這次海運之利,足以比過舉國上下半年賦稅了。這樣的利益擺在眼前,他有足夠的底氣和“新黨”分庭抗禮。

謝則安帶着“貨單”入宮見趙崇昭。

趙崇昭原本正擔心謝則安因爲顧騁的事而和他有了隔閡,見謝則安主動來找自己,心中高興不已:“三郎你來了!”

謝則安眉間稍稍帶着些笑意,沒有避開趙崇昭握過來的手。

趙崇昭看得呆了呆。察覺謝則安心情不錯,他更爲歡喜:“三郎,我這幾天一直怕你生我的氣……你不要氣我好不好?實在是他們太可恨了。看在三郎你的面子上,我纔沒有重判的!”

謝則安避而不談。他說道:“我來是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趙崇昭驚訝:“什麼好消息?”

謝則安把燕凜滿載而歸的消息說了出來。燕凜的成功並不是偶然,在那之前,張大義手底下的商隊已經走過好幾趟,只不過人力輕微,又缺乏庇佑,哪敢搞這麼大?有前面幾次海運的經驗在,又有海軍護航,這一次帶回來的財富比以前每一次加起來都要多!

趙崇昭看着謝則安帶來的“貨單”,吃驚地張大嘴。

謝則安一臉靦腆,準備暗搓搓地給趙崇昭洗腦:“這一筆錢,我有幾個小想法……”

趙崇昭說:“這海運是三郎你負責的,賺來的錢隨便你處置!”

謝則安:“………”

趙崇昭這種不負責任的話,謝則安自然不能全信。謝則安說:“我的想法是,朝廷不能與民爭利嘛,所以這筆錢應該還諸於民。比如姚先生的青苗法就不錯,只是利錢太高,很多人恐怕還不起。我們可以搞個類似的名目,不用定期放錢,而是隨時向民衆開放。也不怕鋪不開,農業合作社和報社就是現成的網絡,我們讓農業合作社設立存儲和貸款的機構,存錢進來的,我們按半年、一年甚至幾年來給他們付利息;來貸款的……呃,貸款類似於借錢,我們也定利息,按照數額來定。數額小,利息低,百姓借得起;數額大,利息高,主要是面向各地的豪強——比如他們如果想在海運裡分一杯羹,錢又不夠,可以向我們借……小額貸款鬆一點,大額貸款嚴一點,肯定能運作起來。”

趙崇昭聽得懵懵懂懂。

謝則安又費了一番脣舌才讓趙崇昭徹底理解。

趙崇昭兩眼一亮:“這好像比青苗法更好用!”

謝則安謙虛地說:“這是因爲我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要是沒有姚先生的青苗法,我們怎麼想得出這東西來?”

趙崇昭說:“就這麼辦!”他招呼張大德,“小德子,去把你哥找進宮。”

張大德心中一喜,領命跑了出去。

謝則安心中大定,坐下和趙崇昭喝茶。趙崇昭樂得有他陪伴,又樂滋滋地詢問存儲和貸款的細節,比如存錢還給“利息”會不會虧本之類的。、

謝則安好歹和銀行打了那麼多年的交道,輕而易舉地化解趙崇昭所有難題。

他費那麼大勁籌辦報社、籌辦農業合作社,爲的不就是打好“羣衆基礎”,等農業合作社搖身一變進化成銀行之後迅速取得百姓的認可!

人心是肉長的,一邊是凶神惡煞強行攤派青苗錢的惡吏,一邊是天天對你噓寒問暖問你肥料夠不夠啊種子夠不夠啊提示你該播種啊該施肥啦的合作社,誰都知道該偏向誰!

瞧瞧人家的名字是怎麼起的?合作!這等於把大家擺在平等的地位。

即使是末等貧農,走進裡頭也能得到禮貌的接待、親切的解答,簡直是一陣春風吹暖人心啊!體驗過被人當“人”——不是上等人,只是普通的人——對待的感覺,誰還願意被當狗看待?

張大義一到,三人坐在一塊合計起來。等敲定了基本的章程,趙崇昭又讓人把方寶定找了過來。方寶定娶了楊珣,算得上是趙崇昭的“親戚”,在趙崇昭心裡是挺可靠的,他準備讓方寶定把手上的《免役法》也移交給沈存中,過來負責這個“項目”。

方寶定聽到謝則安的設想後神色複雜。

謝則安與姚鼎言日益緊張的關係大部分人都看在眼裡。對於謝則安的隱而不發,他們這些和他走得近的人都有些替謝則安着急。尤其是“詩案”之後,他們都怕謝則安還沒成長起來就被姚鼎言踢出京城。

沒想到謝則安是在憋這麼個大招。

謝則安也是狠人啊,硬是把《市易法》和《免役法》搶了過來不說,現在還搞了個《青苗法》的升級版。這事要是定了下來,姚鼎言恐怕再也沒法當他是“得意門生”了,肯定會被氣得吐血!

當然,方寶定對此只能表示……喜聞樂見!

趙崇昭絲毫沒有氣死姚鼎言的覺悟,他覺得非常振奮。登基以後,謝則安很少再給他出什麼主意,這次難得謝則安主動開口了,他當然要辦好——力排衆議也要辦好!

他家三郎弄回來的錢,當然是三郎想怎麼花就怎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