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則安每天都過得很充實,除了寫給趙崇昭的信之外,他還整理了許多文稿,準備帶回京城好好琢磨。在虎頜城的第三天夜晚,虎頜關又迎來了一批特別的客人,竟是狄國國主耶律昊和一個僧人。
耶律昊看起來十分乖順,臉上透着“我即將西去”的奄奄病氣。他解落了所有武器,進入王府與謝則安幾人見面。
耶律昊從踏入門中開始,視線便落在謝則安身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謝則安幾眼,眼底帶着幾分失望:別人都說謝家三郎很不一般,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那模樣兒看起來還不如小聖僧好看……
於是片刻之後,耶律昊的目光又轉回身邊的明棠臉上,目光中流露着顯而易見的邪念。
明棠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耶律昊顯然靠不住,明棠只能主動開口:“謝欽使,主君此行是想確定入京的日期。若是方便的話,主君希望能與您一同返京。”
謝則安對明棠的立場心知肚明,聞言笑了笑,說道:“當然可以。”
耶律昊幽幽插口:“你們京城是不是很多美人呢?”
謝則安說:“當然。”
耶律昊說:“有能比得上明棠小聖僧的?”
謝則安說:“當然也有。只不過各花入各眼,若是真喜歡了,那肯定誰都比不上。”
耶律昊嗤笑一聲:“這說法倒是有趣,你們南人好像有句話叫‘情人眼裡出西施’,是這樣的吧?”
謝則安點點頭。
耶律昊說:“那好,我要去看看。”他摸着下巴,“照理說我應該要膩味了纔對,你說我怎麼一直沒膩?”
謝則安淡淡一笑:“無非是沒有真正得到罷了,人總會有點不甘心。”
明棠坐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彷彿話題與自己全無關係。
耶律昊覺得謝則安說得頗有道理。雖然明棠從不拒絕他的索求,但要說真心?明棠是絕對不曾給他的。只不過從前他哪會要人的真心?人活在世,來去匆匆,爲什麼要吃力不討好去討要什麼真心。吃到了就是吃到了,沒吃到就是沒吃到,怎麼會有“吃到了卻什麼都沒得到”的感覺?
但耶律昊就是有。
耶律昊沒有因爲這種情緒而感到懊惱,正相反,他覺得非常興奮。這樣的挑戰他從來沒有遇到過,玩起來也許更爲有趣!只不過在那之前,還是先去看更多的美人,瞧瞧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再說。
耶律昊當下就和謝則安敲定回京日常。
謝則安送走耶律昊和明棠,又在紙上記了一筆。耶律昊無心於國主之位,如今他把部族力量捏在手中無非是想用來當籌碼。只要把這一塊吃下去,邊境等於比從前往北挪了一大截!這是從聖德皇帝那一朝開始就未在有過的功績。趙崇昭登基六年,已完成了收西夏、擴北地的巨大功業!
這對任何一個皇帝而言都是值得驕傲的。
只不過這功業耗盡了多少男兒的青春與血淚。
謝則安開窗看着邊關的月色,心中不斷調整着接下來應走的步伐。正想得入神,端王敲響了他的房門。兩人在涼州從針鋒相對到攜手共進,如今相對而坐,都有些感慨。
端王說:“你比以前變了不少。”
謝則安轉眸望向窗外,過了許久,他才把頭轉回來,對端王說:“因爲我試着把它從心裡剜出來過。”
端王微愣。
謝則安神色一頓,緩聲說:“不久之前,我試着把它剜出來。像是把長在心裡的刺一根一根地往外拔,越拔越覺得很快就能輕鬆自在,再也不用假裝它紮在那裡一點都不疼,多好啊。等拔到最後一根,看着那鮮血淋漓的傷口,才發現沒了它其實比忍着它要痛一百倍一千倍。一切都空茫得讓人無法忍受。我甚至忍不住發起火來——對自己,也對趙崇昭。”他看向端王,“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會有這樣的一面。所以我決定了,既然把它剜出來那麼痛苦,那就別再讓任何事情動搖到它。”
謝則安聲音堅定:“不管是來自我們之間的障礙,還是來自於我們之外的障礙,都要打起精神一一掃清。”
端王微微出神。
謝則安看着端王的臉色,笑着說道:“皇叔,不管你想做什麼我們都會站在你這邊。恭王叔雖然口裡說得冷淡,其實他對你和對趙崇昭都很關心。”
端王說:“我曉得的。要不是看在我是他弟弟的份上,他肯定早把我弄死了。”
想到恭王對接近譚無求的人的態度,謝則安莞爾一笑。
兩人聊至夜深,戴石帶着楊老殺到,逼得謝則安不得不去睡覺。端王訕訕然地離開謝則安房間,又聽楊老說:“你身體也不怎麼好,別瞎折騰了。要是晚上睡不好,找我開劑安神藥便是。”
端王有些訝異地望向楊老。
楊老說:“我對你們趙家皇室確實厭惡得很,不過你們這些人和以前那些人不太一樣。那人若是在的話,肯定會高興的,一直到死,他都不曾對誰懷有怨恨……”他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替他恨。你們活久一點,把邊關守久一點,他在泉下也會安心一點。”
端王不免又有些出神。
即使那人身死幾十年,對許多人的影響依然根深蒂固。“君常”兩字,至今仍停留在多少人心底最深處?那樣一個人物,與譚無求、與謝則安比起來會有更大的不同嗎?謝則安會重走譚無求和那個人的老路嗎?
端王想了想,否決了這個想法。那人會死,是因爲他甘心就戮。那個人心裡根本沒有他自己,幾乎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江山社稷。那是個最多情的人,也是個最無情的人。多情是對江山與百姓,無情是對自己與身邊的人。
到了“臨均”身上,赫然是在重蹈當年覆轍。死在江山社稷之上,辜負了無數人的關心與叮囑。
謝則安不一樣。
謝則安那個人想得多做得多,卻從不會讓自己真正陷入險境。沒有人比他更懂得籠絡人心,沒有人比他更懂得握緊權柄。這樣的謝則安,永遠不會重演“君常”父子二人的故事。
或者應該說,血已經有人流過了。
他們這些活下來的人,只需要把正在好轉的一切變得更好就行了。
端王心中忽然也豁然亮堂起來。
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載,這也爲難那也爲難,這也猶豫那也猶豫,活着還有什麼滋味?恰逢這樣的好世道,還管什麼過去難不難過,過去難不難堪,大步邁過從前的坎,等待他去做的事數都數不清。
再把時間浪費在以前的事情上絕對是愚者所爲。
端王當晚睡了個好覺。第二天他精神爽利地醒來,親自送謝則安與耶律昊一行人踏上回京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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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則安何等眼力,一看便知端王想通了許多東西。他與端王擁抱了一下,上馬踏上回程。相比來時的周折,回程比來時要短得多。水陸輪番轉換,謝則安一行人不到一個月就已接近京城。
耶律昊和明棠都在草原上生活了那麼久,這點舟車勞頓自然不會讓他們覺得不適。謝則安甚至聽到戴石一板一眼地稟報說他們還有力氣在車上和驛站裡做這樣那樣這樣那樣的事兒!
謝則安聽了哭笑不得:“這種事不用告訴我也行。”
戴石說:“此人淫邪不堪,不足爲懼。”
謝則安說:“永遠不要看輕任何一個人。”
戴石凜然答應。
眼看京城在即,謝則安披衣給趙崇昭寫了封信報平安。
等他擱下筆後,卻見耶律昊站在中庭,越過窗戶向他招手。
謝則安微微怔愣。看着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景緻,他忽然發現這驛站是當年他與趙崇昭、燕衝相遇的地方,燕衝的仗義解囊讓他有了第一筆資金,趙崇昭的“先兵後禮”也讓他看到了一條通天之道。沒想到一晃十年,通天之道確實通天,他與趙崇昭之間的關係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因着想起了往事,謝則安心情不差,披衣出門,走到中庭與耶律昊繞着驛站信步而行。
耶律昊說:“你與我想象中不太一樣。”原以爲衆人交口稱讚的“謝三郎”,應該更出色一些、更出塵一些,謝則安卻不是傳言中那個完美無瑕的“謝三郎”。在謝則安身上,耶律昊看到了許多與他相像的東西。
“謝三郎”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人呢?只能說他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剝去所有盛名,謝則安身體裡有着一個和他極爲類似的靈魂,貪婪、自私、狠絕。耶律昊實在想象不出要怎麼做才能把這一切磨平,只給別人看到那毫無棱角的假象!
謝則安笑了笑,說道:“我本就不是誰想象中的人,自然和你想的不一樣。”
耶律昊說:“一直這樣活着,難道你不會覺得累?”
謝則安淡淡地問:“你有必須要保護的家人嗎?”
耶律昊沒有回答。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他從小被人所有人拋棄,不被喜歡、不被看重,這樣的他,對“家人”兩個字毫無感情。
謝則安說:“你有試着真正去接納、去喜歡一個人嗎?”
耶律昊擡眼望向謝則安。
長久的靜默橫亙在他們之間,耶律昊不開口,謝則安也沒再發問。
過了許久,謝則安才說道:“我以前也沒有。”
以前他沒有家人、沒有親近人,活在世上不過是一縷孤魂。所有的朋友都對他能不能解開心結憂心仲仲,他居然還能冷靜地勸他們別擔心,彷彿對那種孤魂野魄般的生活甘之如飴。到後來,他獨自一人來到了這個陌生的時代。
漸漸地,有了牽掛、有了牽絆、有了剪不斷的情誼。
有家人、有朋友、有決定相守一生的人。
阻礙重重,是不是很累?謝則安笑了起來:“有了他們以後,我就再也不覺得累了。”
耶律昊看着謝則安的笑容,心中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另一張臉。他這一次不同於往常的執着,到底是一時的迷惑還是真正動了心?
即使再不甘願,耶律昊也得承認一件事:這“謝三郎”一臉愉悅的模樣還真讓人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