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籠罩着黃草寨,在死亡陰影尚未驅散前,寨中安靜的令人窒息。
這種環境最易勾人胡思亂想,尤其是以爲自己快死的時候。
柳月娥靜靜的躺在牀上,身上蓋着牀薄毯。半夜裡,她突然感到頭痛,渾身發冷,聯想到沈括所描述的症狀,她估計自己被傳染上天花了。
隔離區中那一張張恐怖的面孔猶在眼前,想到自己也會變成那樣,她就從心底涌起絕望。看一眼仍專注與沈括討論,對自己的狀況毫無所覺的陳恪,柳月娥心下一片黯然,悄悄退出了正廳。
回到山寨爲自己準備的房間,她感到頭痛愈發厲害,卻連口開水都沒得喝,只好躺下來,整理一下思緒,想一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去死。
自己要是死了,爺爺和奶奶肯定傷心壞了,可要是他們看到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一定更傷心吧,所以得囑咐那頭狠心的狼,永遠不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死訊……算了,不要見他了,恨死他了,還是給他留個紙條吧。柳月娥支撐着想起來,卻手腳無力,頭痛欲裂,竟連起身都不能,眼淚當時就下來了……嗚嗚,天花病果然厲害,怎麼連尋死的力氣都沒了?
在死亡的威脅下,柳月娥卸下了堅強的面具,像個孤苦無依的小孩子,無助的哭了起來,哭着哭着,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感到有人觸摸自己的手臂,然後有冰涼的物體,壓在自己的額頭上。呃,終於好受些了……儘管在混沌狀態,但少女的本能讓她強撐着睜開眼皮,便見那頭‘狠心的狼’,正把一塊毛巾擰乾了。替換下自己額頭上那塊。
“你快出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鬼樣子,竟然是柳月娥的第一個念頭。
可惜聲音太微弱,陳恪沒聽清,忙關切問道:“你想要什麼?”
“你出去……”柳月娥泫然欲泣道:“你不是想讓我死麼?又來假惺惺充什麼好人?”
“我想讓你死,這是哪兒的話啊?”陳恪奇怪道:“咱倆沒什麼深仇大恨吧?”
“怎麼沒有……”柳月娥小聲道:“我在天音水榭打過你一巴掌。你這人心眼針鼻大小,肯定還記恨呢……”
“嗨,你不說我都忘了。”陳恪苦笑道:“你隔三差五就打得我鼻青臉腫,那一巴掌算得了什麼。”
“你看你看,我說吧……”柳月娥哭起來道:“你肯定恨我恨得要死……”
“瞎尋思什麼?”陳恪啐一口,探手從牀邊的小炭爐上,持起藥罐子。一邊往碗裡倒藥,一邊道:“我要真生氣了,早把你攆回汴梁去了,哪還能整天把你拴在褲腰帶上。”
“瞎說……”柳月娥登時臉上火辣辣道:“什麼褲、褲腰帶……真流氓。”
“嘿嘿,就是那一比喻。”陳恪笑道:“別瞎想了。你現在需要靜養,來,把藥吃了,好好睡一覺,包好。”
“你不用安慰我了……”柳月娥黯然道:“我知道,我這病無藥可醫的……”
“啊?”陳恪瞪大眼道:“你聽誰說的?”
“你和沈先生說話。我又不是不在邊上……”柳月娥說着垂下淚來,雙眼朦朧的望着陳恪道:“你不用安慰我了,我已經接受現實了。只是我求你三件事。行麼?”
“呃……”陳恪摸了摸下巴,欲言又止道:“說吧。”
“第一件事,在我沒毀容之前,殺了我。”柳月娥幽幽道:“我不想變得和那些人一樣,我不想你日後想起我就會做噩夢。”
“嘿……”陳恪又摸摸下巴道:“第二件呢?”
“把我隨便找個地方埋了,不用立碑。不要把我的死訊,告訴我爺爺奶奶。他們年紀大了,受不了。”柳月娥的淚水,已經浸溼了她的半邊衣襟,哭得像失怙的孩子那樣傷心:“嗚嗚,爺爺,我不敢了……”
“第三件事兒呢?”帶她止住哭,陳恪又問道。
“第三件事……”柳月娥擡起頭,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做男子束髮,秀髮因爲長時間綁紮,竟有些燙過似的波浪狀,稍顯凌亂的披散在肩頭,當她臉上浮現一抹淡紅,竟顯出驚人的女人味。她兩眼定定的望着陳恪,聲如蚊鳴道:“你能抱抱我麼……”
“什麼?”陳恪瞪大眼。
“沒聽到就算了……”柳月娥閉上眼,把頭側向牆壁。突然感到身後一陣風聲,緊接着便好似靠上了一座山……陳恪也歪在牀上,環臂從身後抱住了她。
雖然隔着厚厚的冬衣,柳月娥卻登時面似火燒,心裡如小鹿直撞,紛亂極了。她一時覺着對不起蘇小妹,一時又暗罵自己太賤,他欺負我,傷害我,毀了我的幸福,還奪去了我的……初吻,動不動就跟我動手動腳,我應該恨他纔對,怎麼還會提這種要求?
心慌意亂中,她想要掙脫,卻又無力掙脫。在陳恪懷中的掙扎,反而加劇了兩人的摩挲,讓她全身滾燙酥軟起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也融化在陳恪熱情似火的懷抱中……算了,自己快死的人了,就算由着性子亂來一次,又如何呢?
她便放開心懷,近似貪婪的享受着這難得的擁抱。
陳恪是風月裡的班頭,知道此時無聲勝有聲,大家越不說話,效果就越好。於是便故事不吭聲,只是緊緊抱着她。
緊緊依偎在陳恪的懷中,柳月娥感到無比的安全和舒坦,她去了那麼多地方,想要找到一處使自己心安的場所,永遠的住下來,可是一直都找不到。原來,是在這裡呵……
半夢半醒中,她呢喃道:“我知道自己從小脾氣不好,只會舞刀弄槍。女紅調羹、琴棋書畫,一樣都不會,可是我能改,我會收斂性子,我會丟掉拳腳,我會學着去繡花做飯……”陳恪輕輕撫摸着她的秀髮,用面頰摩擦她滾燙的粉面,安靜的聽她傾吐深深埋藏的心曲:“嗚嗚,我不是母老虎,我也一直夢想有個如意郎君,騎着白馬把我娶回家,給他生一堆胖娃娃,嗚嗚……”
這女子,與小妹截然相反,小妹看起來柔柔弱弱,不爭不搶,但她頭腦十分清楚,敢於在關鍵時刻表達自己。柳月娥卻是貌似強大,實際上難掩自卑,更不會表達自己,只會把心事深深埋住。若不是這番機緣巧合,怕一輩子都聽不到她的心聲……
“如果你沒有和小妹定親,你當初會不會要我?”月娥終於問出她心底最深的問題。
“那是當然。”陳恪毫不猶豫道:“而且,小妹和你,又不是不能共存。我打算把你們一起娶了……”
“瞎說哄我開心,”柳月娥嬌羞的笑了,她往陳恪懷裡靠了靠,柔聲道:“不過我還是很開心。”
“我怎麼會瞎說呢?”陳恪笑道:“咱從來不打誑語,你應該是知道的。”
“就算我不計較,我爺爺也會氣瘋了的。”柳月娥搖頭笑笑道。
“當然不是讓你做妾了。”陳恪笑道:“我讓河東柳家的嫡親孫女做妾,豈不讓天下人噴死?”說着聲音一沉,低聲道:“月娥,你不是一直問我,在大理瞎折騰,又是忽悠段家內附,又是滿世界找銅礦,又自費修紅水河,到底圖的是什麼嗎?我現在就告訴你,是爲了你!”
“我?”柳月娥愣神道:“跟我有什麼關係,說爲了那妙香公主還差不多。”
“嘿,她能跟你比麼,我們那是逢場作戲。”陳恪苦笑道:“實話跟你說吧,我和官家有個約定……”他便將當初在陳希亮喜宴上,趙禎對他說的那番話,轉述給了柳月娥,道:“官家答應,只要我立下不世之功,就會破例賜婚於我……我琢磨着,把四千裡大理國獻給官家,算是不世之功了吧?若是還嫌不夠,再加上爲大宋解決錢荒,總可以了吧?”
他自顧自說了好一會兒,卻不見柳月娥的動靜,剛想看看她是不是睡着了,卻見她一下轉過身來,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別哭,別哭……”陳恪輕拍着她的肩頭,柔聲安慰道。
“嗚嗚,你不是安慰我亂說的吧?”柳月娥一邊往他身上擦淚,一邊問道。
“廢話,我這人的志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想舒舒服服過好自己的日子,”陳恪苦笑道:“要不是爲了讓官家破百年未有之例,我何苦擔這麼大風險,遭這麼多罪?在遍京城當我的風月班頭多好,何苦來這大西南挑石頭?”
“算你有良心啦……”柳月娥說着哭聲稍停,繼而卻哭得更大聲道:“可是我要死了,你也不用這麼累了,只在我墳頭立塊碑,寫上‘亡妻柳月娥’,我就知足了……”
聽到‘亡妻柳月娥’幾個字,陳恪終於繃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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