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人已經染上了宋人講排場規矩的臭毛病。當年太后和姘頭坐在板車上接見宋使,皇帝和大臣在下面扎堆坐,談判始終在菜市場一樣髒亂差、鬧哄哄的環境中進行的景象,是一去不復返了。
現在的遼朝,不僅在五京都有規制完善的皇城。哪怕是在捺鉢時,氈帳設置也嚴格按照規制來。王公百官散居外圍,內圈則由一圈黑色的小氈帳間隔,每帳五人,各執兵仗爲禁圍。
禁圍內,最中央處爲皇帝牙帳,南側有省方殿,殿北約二里曰壽寧殿,省方殿北有鹿皮帳,帳次北有八方公用殿。壽寧殿北有長春帳,皆乃契丹皇廷處決軍國大事之處。
兩國的談判,就在長春帳中舉行,這是中斷數日後的首次談判,雙方派出的談判代表,宋朝這邊是趙卞和陳恪,遼國這邊,是同知南院樞密院事蕭峰和翰林學士李儼……本來負責和漢人掉書袋的,應該是張狀元的,可惜他內傷未愈,正在閉關修養中。
什麼是兩國談判?那就是扯皮!怎麼扯皮,那就是擺書本,講道理!
你得隨時隨地背出那麼多書上的原話,而且是一字不差,這叫旁徵博引。要是不小心出了錯,又被對方抓住,氣勢上就先輸了,肯定要陷入被動的。
不要小覷了扯皮,只有兼具耐心和智慧,才能扯得一手好皮。這在實力處於下風時,往往能讓己方……輸得不那麼難看。當然。要是談判對象是清政府那樣的奇葩,你甚至能在談判桌,得到軍隊都無法取得的勝利。
但遼政府顯然不是清政府,他們精明的很。而且,從最關鍵的軍事實力上說,都是遼國佔優。並且,他們剛剛調解了一場國際戰爭。還把原先跟南朝混的一方,拉到自己的陣營,正感覺良好呢。
他們就想着。我最強,你比我弱,我就應該佔到便宜才行。
不錯。實力上和局面上,確實是遼朝大優,可是,陳恪他們已經篤定,遼國貴族很滿意生活現狀,他們不想再動粗了!儘管爲了施壓,遼朝已經在邊境陳兵數萬,可才這麼點兵力,就想進攻宋朝,也太不給面子了吧?
做做樣子誰不會。宋朝正好藉此機會,好好修葺了一下邊防的工事,又把塘泊挖開了上百里,還在邊境增兵十萬,動靜比遼國大多了……讓人不得不懷疑。這到底是在做樣子,還是真被嚇到了?
如果遼國真得不惜一戰,看到宋朝反應強烈,他們應該繼續增兵纔是,但他們沒有,反而重啓了談判。
至此。宋朝使團心中最後一次疑慮也沒有了,看來堅持是對的,遼國人確實不想打仗。
其實耶律重元父子,也沒想到會是這個局面。他們還以爲自己的族人,會像從前那樣聞戰則喜、爭先恐後。誰知道世道變了,人心不古,這一輩遼國人,只願意在女人肚皮和馬球場上展示他們的威武,對戰爭沒有興趣,甚至有莫名的恐懼……他們甚至開始埋怨皇太叔父子,無事生非去招惹宋朝幹什麼?安生過日子不行麼?
說句不中聽的實話,宋遼兩國……加上西夏也可以……三國從幾十起,就正式進入比爛階段。他們全都喪失了開國時的朝氣和銳氣,開始走向腐朽,期間互有強弱,也不過是誰爛的慢點,誰爛的快點罷了。
所以同樣是三國演義,漢末的就流芳千古,這一段卻成了老太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直到一個男丁不足十萬的小部落崛起,短短數年之間摧枯拉朽,便摧毀了當世的兩大帝國,並讓小三臣服。
當然這是後話……
回到談判桌上,儘管宋朝人知道沒有開戰的可能了,但這不意味着就萬事大吉了。因爲遼國爛,宋朝更爛,至少人家契丹人整天騎馬打獵,騎射本領一點沒退化,一旦他們重新煥發戰鬥意志,戰鬥力還是很可觀的。
反觀宋朝,承平幾十年,軍官忙着吃空餉、士兵忙着做買賣。加上宋朝那坑爹的募兵制,讓軍隊變成了養老院、收容所。想想儂智高在嶺南,想想屈野河之敗,唉,還是洗洗睡吧……
所以還是得給遼國面子。不然從開年到現在,扯皮好幾個月,要是一點好處都撈不着,那肯定要發飆的。
什麼好處?當然是破財消災了……
事實上,出發之前,朝廷便已經給出了談判的底線——歲幣最多增加到一百萬兩。
對財大氣粗的宋朝來講,這點錢按說是不多。但陳恪和趙宗績知道,要真照這個標準談,那談成了他倆也完蛋了……趙宗實那邊一大票人,正瞪着眼睛尋趁他們呢。到時候就會說,澶淵之盟所定的歲幣是三十萬兩,後來遼國扯皮幾十年,才增加到五十萬兩。好麼,兩位一次就賠出去相當於澶淵之盟、慶曆增幣加起來的歲幣,罪人談不上,但被不明真相的羣衆罵死是肯定的。
所以,必須要盡一切努力,將增幣壓到最低。陳恪和趙宗績合計着,絕不能超過慶曆增幣的數額,也就是二十萬兩。
但在這一點上,趙卞和他們不一條心。陳恪藉着閒聊,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給他時,老先生頗不以爲然。他說既然朝廷給了五十萬兩的空間,只要能在這個限額內完成,就算完成任務。
所以趙宗績纔會擺出一副一毛不拔鐵公雞的架勢,梗着脖子向遼國人叫板……這不僅是做給遼國人看,也是給自己人看的。
其實他倆也是硬着頭皮咬着牙而已,萬一要是玩過火,把遼國人惹惱了,非要打一仗再說。那樂子可就大了……
所以扯皮的技術,真的很重要。
當增幣的要求也被拒絕,遼國人怒了,扮紅臉的是南院樞密院同知蕭峰,他殺氣騰騰的拍桌子道:“太不像話了,談來談去談了一個多月,我們已經極大的讓步,你們宋人卻還死不鬆口,是不是太不給面子了!”
陳恪望着這位蕭大俠的歷史原型,又看了看被他拍過的桌子,確定對方不會降龍十八掌後,才一臉氣憤道:“我們宋朝一直維護着盟約,是你們沒事兒找事兒,應該你們向我們賠禮道歉纔是,怎麼敲詐起來還有理了?”
“那就談不下去了。”蕭峰怒道:“我們不跟你們談了,讓南朝換人來談吧!”
這手是殺招,可陳恪不鳥他,冷笑道:“換了人也是一樣,臨來之前,我國皇帝下了死命令,誰敢喪權辱國,就抄他九族!”說着聲音一沉道:“我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來的。你們遼國不怕後悔,一定要貪婪到底,那麼就把我殺了,然後咱們兩國開戰吧!”
蕭峰簡直氣暈了,什麼世道啊這事,宋朝人竟拿戰爭威脅遼人?莫非真以爲我們是嚇大的?
可他還真不敢跟陳恪一路硬下去,要是真談崩了,契丹又不出兵,讓他們的面子往哪擱?
“趙先生,你怎麼講?莫非真想兵戎相見?”於是他將臉,轉向了趙卞,知道這老頭兒還是比較軟的:“不要把我們北朝的寬容當成縱容!”其實局面很可笑,就像兩個虛弱的巨人,明明都沒有幹架的底氣,卻煮熟的鴨子嘴硬,一個比一個橫。
“呵呵……”趙卞果然慫了道:“有話好好說,老這麼僵着,也不是個事兒。”怎麼着,也得有唱紅臉的,有唱白臉的,不然真得談崩不可。
“這纔是正理。”蕭峰這才緩和口氣,對記錄會議內容的書吏道:“下面這段別記了,你先出去吧。”
趙卞和陳恪對視一眼,也讓己方的貼司退下,這是對方要交底了……之所以讓書記官退下,是爲了留有緩轉的餘地。因爲萬一交了底,對方還不答應,又被白紙黑字記下來,國家真的要顏面掃地了。
“事情鬧到這一步。”待書吏退下後,蕭峰輕嘆一聲道:“再說當初誰對誰錯,已經沒有意義了。”
“從頭到尾,都是你們找茬,你說是誰的錯?”陳恪憤憤道。
“仲方……”趙卞嗔怪道:“聽蕭大人說下去。”
“……”陳恪這才閉上嘴。
“不管誰的錯……”蕭峰接着道:“但已然如此了,現在全天下都知道,我們北朝向南朝討要關南土地,雙方互相遣使談了幾個月,到現在還沒結果。”頓一下,他陰下臉道:“這已經對我大遼的聲譽,造成了不良影響。”
“也對我們大宋,造成了不良影響!”陳恪頂一句。
“仲方……”趙卞趕緊喝住他。
“我們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蕭峰看看帳外道:“三天後鑾駕回營,是戰是和,必須有個結果了!”
這次陳恪沒說話,因爲涉及到對方的皇帝,如果自己還不遜的話,肯定會激怒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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