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嫂這艘船,因着多接載客往來的活兒,修整的比一般棚子船略精緻些,頂棚四壁都用了茶色的洗抹布糊了,船艙兩側都開了窗,同樣用上好的細麻紗糊了。窗放下來,仍舊有細微的河風透窗而入,清幽而涼爽。若是想看景,只需拿木叉杆將窗扇撐起來,就能坐在船艙之中,悠然觀賞河面的水光、兩岸的風景了。
那個與雨周大嫂說話的聲音江夏隱約在哪裡聽過,聽着多少有些耳熟。心中疑惑,她畢竟在濟生堂坐診過好些天,接觸的人真心不算少,但這麼一個人說話隱隱中透出一種優越感來,應該是家世出身不錯的那種人,她卻想不起自己在那裡接觸過。越是想不起來,越難免生出些好奇來,暗襯着自己穿着男裝,倒也不用藏頭露尾的,於是江夏就拿了叉杆,將身側的窗戶撐起來,手扶着窗欄往外看過去。
斜後方跟上來一艘船,與周大嫂的船規格相仿,只比周大嫂的船身略窄小一些。那船頭上負手立着一位緋衣公子,頭戴軟腳襆頭,面容如玉,雙眉朗朗,端的是儀容俊美氣度不凡。但江夏只看了一眼,就轉開了目光——她可以肯定,從未見過此人。
正疑惑着,就聽周大嫂朗聲笑道:“噯喲,顧二爺要用船,也不早點兒打發個人知會一聲,這一說,倒顯得俺們夫妻慢待了二爺!”
江夏瞬間恍然,正要將窗戶放下,卻見那艘船突然加快了速度,趕上來,與江夏這一艘船幾乎並行起來。
此時,江夏纔看見,那位顧二少爺穿一身靛青銀絲繡袍子站在船尾,由於船艙遮擋,從前頭看,只看得見顧二的上半身。加上剛纔兩船前後的方位原因,江夏之前纔沒有看見這位。
而且,顧二旁邊還有一人,江夏竟然也認識——徐襄的姐夫,徐慧孃的夫婿,臨清府同知的大公子景諒!
不知該不該慶幸,顧二與景大公子都背對着江夏這邊,那景諒彎着腰,似乎正從水裡拎起個什麼東西來……江夏將幾人看清,自然不會等人看到,手握叉杆一提,將船艙的窗戶放下,轉身招呼翠羽,“去,跟船家說,躲開那艘船……”
這話沒說完,江夏就住了口,顧二公子、景諒,還有那船頭的公子……都是非富即貴的,相比起她和越哥兒,船家更不願意得罪那三個。
略一思忖,江夏道:“去叫周大嫂進來,我有話說。”
翠羽答應着出去,很快周大嫂就擦着手進了船艙:“公子,有何事吩咐婆子?”
江夏溫婉一笑,道:“大嫂想必也看出來了,我姐弟出來遊船,也是不好讓人看見的……勞煩你周全。”
周大嫂目光一閃,瞭然道:“姑娘放心,婆子還是知道些規矩的。”
說着,江夏使了個眼色,翠羽捧了約摸一兩銀子遞過去,周大嫂雙手接了,歡喜無限地連聲謝了,抽身往船尾去,做魚湯去了。
越哥兒眨着眼睛默默地看着這一幕,突然嚴肅道:“姐姐放心,有越哥兒呢!”
江夏還沒等反應,彤翎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原本嚴肅地板着小臉的越哥兒瞬間低了頭,從江夏這個角度看過去,就見小傢伙的耳朵脖頸子一下子紅成了番茄色。
斜了彤翎一眼,江夏微笑地向越哥兒伸出手去:“那好,姐姐就依靠小弟了!”
越哥兒倏地擡起頭,紅着臉看着姐姐伸過來的手,遲疑了一下,也擡起手,兩掌相擊,發出啪地一聲脆響!
“擊掌爲誓,越哥兒可別忘了今天的話哦!”江夏笑着追加了一句。
越哥兒臉上的紅暈退了又重新聚起,眼睛卻格外明亮,連連點着頭,鄭重道:“姐姐放心,弟弟一定不會忘!”
略略一頓,越哥兒又補充道:“弟弟會好好唸書,考進士,給姐姐掙個誥命回來!”
這一回,換成江夏笑起來,她伸手過來,拍拍越哥兒的肩頭,笑着道:“弟弟是不能給姐姐掙誥命的。不過,小弟有了出息,姐姐也跟着榮光,旁人要想欺負姐姐的,也得多想想了。”
越哥兒的小臉蛋兒有未退的紅暈,眼睛亮亮地看着江夏,放在膝頭的手緊緊握成了拳……
江夏斟了兩盅酒,將其中一杯放在越哥兒面前:“小越,爲了將來的光耀門楣,咱姐倆喝一杯。”
江夏帶的是櫻桃酒,據說是江南傳過來的,口味甘甜清香,酒精度數卻不高,是以,江夏纔敢給越哥兒喝一點。
外頭沒再聽到那幾個人說話,江夏這艘船是順着漳河去飛燕湖的,因着六月並非飛燕湖賞景旺季,是以江夏只以爲與那一行人是偶遇,也沒再多想。
與越哥兒說着話,淺酌慢飲着櫻桃酒,不知不覺過去了大半柱香的功夫。有鮮美的魚湯香氣從船尾馥郁過來,無孔不入地鑽進船艙,也鑽進每個人的鼻孔。
“唔,好香!”江夏輕聲感嘆一句。
“嘿嘿,是挺香的,不過,弟弟覺得不如姐姐做的菜香!……有一回,富貴不讓我吃飯,姐姐回來偷偷給我帶了些燒豆子回來,真香,那是我吃過最香的東西了。”
江夏臉上的笑一滯,隨即扯着嘴角勉強道:“那是你餓得狠了!……這會兒,倒是沒有豆子給你吃,不過,我知道有吃的,待會兒到了飛燕湖,姐姐做給你吃!”
“哦,姐姐,有什麼好吃的?”說起舊事,越哥兒放任自己露出小兒心態來,挪到姐姐身邊,伏在姐姐腿上詢問着。
江夏也不討厭他的接近,擡手撫着他的頭髮笑道:“暫時保密,到了那裡你就知道了。”
說着話,江夏起身,順帶着把越哥兒也拉起來:“還有一種好東西,也不用到飛燕湖,這裡就能尋到……”
說着,示意彤翎翠羽:“去看看那船還跟着不?”
彤翎最愛這種跑腿打探的活兒,走到艙門處,探出頭往船頭兩側看了看,回頭笑嘻嘻地擺手道:“走了,沒跟着了!”
江夏立時沒了之前的萎靡之態,一躍而起,伸手拉了越哥兒道:“走,跟我去船尾,看我給你露一手!”
姐弟倆挽着手笑嘻嘻地出了船艙,踏上船尾,卻在一擡頭時,瞬間愣住。
就在她的船後,江夏以爲已經離開的船隻仍舊跟在後邊不遠處。而關鍵是,那三位她想着躲開的人都在那艘船的船頭,圍着小几飲酒消遣,聽到動靜,齊刷刷扭頭看過來。
“弟……江姑娘?”景諒一怔之下,下意識地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