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說話沒注意這邊的小動作,顧二向來周全,招呼全場,加之心中在意,自然往江夏那邊看的多了些,這一回眼的時候,就看見了徐襄與江夏幾乎坐到了一處,兩人同時微微低着頭,幾乎是‘執手抵頭’,那份親密,瞬間刺疼了他的眼。
但顧青茗也知道,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若是自己說了什麼,他只能會兩面不是人,從此被江夏、徐襄、宋抱朴同時交惡……
眼睛一轉,顧青茗往場中走了兩步,拊掌揚聲道:“諸位,諸位!”
江夏也正好與徐襄說完了話,手指一縮,端正坐好,甚至還伸手端了一杯茶捧在手裡,擡眼往場中看過去。
剛剛亂紛紛敘着別情的幾個人,聽到顧青茗揚聲招呼,也紛紛住了聲,齊齊往顧青茗看過去。
顧青茗朝中人拱手做了個羅圈揖,笑着道:“世子爺凱旋迴朝,我等兄弟再次相聚,爲世子爺慶功,也是老友重聚……知道大家夥兒久別重逢,有許多話要說,但是也不用這麼站着說話呀……呵呵,今晚,咱們不論長幼,不分尊卑,都隨意坐。大家夥兒坐好了,咱們開始上菜上酒,當然了,也要上書……”
說到這裡,顧青茗回頭看了一眼,一名青衣小廝立刻捧上一個托盤來,盤子裡擺着一溜兒牌子,上書‘書名’,在四喜樓裡,這東西被稱爲水牌子,意爲流水的先生,鐵打的書。書就在那裡,能不能說紅,能不能成爲四樓的先生,就看自個兒能耐了。
牌子捧上來,自然要先送到宋抱朴跟前。小魚兒捱到宋抱朴身邊,笑嘻嘻地指點着盤子中的牌子道:“這出《鏡花緣》最有意思!”
說着話,就將牌子撿在了手中。
宋抱朴卻只是淡淡笑着,擡眼看着青衣小廝問道:“郡主說你們這部書不錯,你給我說說,講了個什麼事兒啊?”
四喜樓中的小廝也是經過調理教導的,口才也不一般,只見他雙手捧着托盤,很是自如地躬身一禮,揚聲道:“《鏡花緣》書出唐朝則天皇帝時候,有一位唐敖唐秀才,苦讀十數年,終有一日高中探花,真是金榜題名,可喜可賀之際,卻得到消息,他的兩位至交好友因謀反之罪被彈壓,唐敖的探花功名,也受此牽累,被取消。這位唐公子一時間心灰意冷,就隨了海外跑船的大舅哥登上了海船,順着海上商路,一路周遊過去,這一去竟讓他遭遇了千般稀奇、萬般古怪!客官想聽詳細,還請先生上堂伺候吧!”
這一篇話說下來,小廝是半點兒磕巴沒打,流水行雲一般,卻偏偏咬字清晰,語句利落,還有抑揚起伏,語調高低錯落……話音一落,就先得了滿堂彩!
宋抱朴笑着點頭,伸手丟到盤子裡兩粒金瓜子:“小猴兒,嘴巴倒是練的溜!”
小廝一番話就得了兩顆金瓜子,歡喜的見牙不見眼的,連忙謝恩。
小魚兒也高興,覺得這個小廝給她長了臉,也隨手丟了兩個銀錁子到托盤上:“小子給爺長臉了,賞了!”
小廝又是一番賞,這才哈着腰下去,出門左轉,就點了那說《鏡花緣》的先生上堂。
經過這個小插曲,衆人各自尋座位安坐了。
這間雅舍中取古意,又考慮了客官的舒適,周遭一圈兒都是一尺半高的木榻,面上用棕繃,有一定的彈性,夏季時,其上覆一水竹涼蓆,就會通氣涼爽舒適;冬季來臨,榻下添了一圈純銅火盆,有煙道相連,只會覺得溫暖舒適,卻見不到明火,更不會有半點兒煙氣。榻上又有錦褥、迎枕、扶枕、榻幾……客人或倚或坐,甚至聽書挺累了,躺倒睡一會都成,真真是舒適非常,隨心所欲!
雖然顧青茗說了不分長幼尊卑,但宋抱朴和小魚兒仍舊坐了上邊的首位。
小魚兒跟趙赫、粱嶸說了一陣話,又點了戲,再回頭去尋江夏,卻見她在左手榻上坐了,左邊上手是徐襄,右邊則坐了趙赫,越哥兒和齊哥兒就在榻裡邊按了張小几,幾個人低語說笑着,很是融洽和諧。
小魚兒原本想着把江夏叫到上手來與她一起坐,見了這副其樂融融的畫面,竟張不開嘴了。
恰好江夏擡眼向她看過來,對上小魚兒的目光,江夏微微含笑舉了舉手中的茶杯致意,換得小魚兒惡狠狠地瞪過來的眼神。
哼,就知道這傢伙是個見色忘義的!左邊徐襄,右面趙赫,一文一武分列兩邊,哪裡還顧得上她!
江夏也不以爲意,一笑轉開目光,卻對上了旁邊宋抱朴黑湛湛深沉沉的目光,那目光太過深沉,一遇上之時,江夏的心裡竟不可自已地打了個突兒!
她自以爲,不論遇上什麼人,走到什麼場面上,都能夠鎮定平靜,淡然以待。但,今日遇上宋抱朴的目光,那種高高在上、威壓深重的目光,卻幾乎一瞬間擊穿了她重重的心理防衛,讓她下意識生出一股恐懼,一股顫慄!
只是一剎,江夏就恢復了鎮定,目光不轉,嘴角卻扯起一抹淡而輕柔的微笑。
宋抱朴也仿若寒冰初融,臉色一霽,含笑頜首。
這時候,小廝們已經飛快地擺上了美酒佳餚,徐襄順着江夏的目光看上去,微微一笑,朗然道:“萊王世子凱旋班師,十數年不遇之大捷,朝廷有光,百姓有福,小生建議,大夥兒共同舉杯,迎世子凱旋而歸!”
宋抱朴目光一轉,落在徐襄臉上,然後笑着舉起酒杯:“我不敢貪功,此次能夠僥倖得勝,乃是衆位兄弟齊心合力所得。來,一杯薄酒,我謝大家!”
江夏收回眼神,心中暗暗吃驚。
果然是上過戰場,統過軍的人,就是不一樣了。她還從沒見過宋抱朴流露出這種眼神……那種只是用目光盯着你,就彷彿將你看穿看透,看成透明人一般!又彷彿,你的性命生死,就在他手裡攥着……一句話讓你活,一句話也能讓你死!
她終於能夠理解,徐襄****在君前伺候,過得什麼日子了!
她不由自主地轉眼看向徐襄,看他生着病,卻仍舊能夠生情自若,精神鎮定地舉杯應酬……在這一刻,她心底的某些東西,終於不再受控制地迸裂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