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的初雪早已化得謦盡,可罕有人跡的山尖卻仍覆蓋着一層白,象融化的蠟油一樣淌下來。晶瑩,神聖,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莊嚴。風從那上頭刮下來,也似帶上了那份莊嚴的寒意,直吹得人連瑟縮都覺得是一種冒犯。
瑞安不知道爲什麼,突然覺得這四碗菜的存在象是對她的一個極大威脅。就見譚夫人的心腹盧媽媽忽地悄悄走上前來,無聲的手指一揮,迅速的指揮着他們換了自家帶的四樣。
頭一次,瑞安覺得自己和那個後母真正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
而此時,沐劭勤顫抖着發問了,“這四樣菜……這四樣菜是不是滷豆腐、香蔥煎蛋餅、香菇玉蘭片,還有一樣……那一樣是山芋金針黑木耳?”
瑞安沒說話,因爲她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了。拿走的四樣菜,就跟沐劭勤說得一模一樣!
瑞安從沒有見過父親用這種眼神看過她,就算明明知道他的眼睛早已毀於那杯鳩酒,根本看不見,可她還是覺得那眼神犀利熾熱得象要吃人一般。
“我再問你一次,那四道菜,究竟是什麼?”
男人緊緊抓着女孩的肩頭,鼻孔劇烈的翕動着,兩頰是不正常的激動的潮紅,聲音凌厲而急迫萬分。
瑞安無端端的生出怕來,象是有隻看不見的手正拼命把她一寸一寸拖進那陰暗可怕,散發着腐朽味道。令人絕望的黑洞裡,就好象她從前住過的乞丐窩一樣。
可她還是不能不說,更加不敢不說。男人的眼神實在太過駭人了,似是她要敢說假話,那一瞬間的火焰就會把她燃燒殆盡!
一個“是”字在她舌尖打着顫,就要往外吐的時候,盧媽媽在旁邊說話了。
“國公爺,莫非您糊塗了麼?這四道小菜可是您平素最喜歡的,又有誰不知道?就算是今日出來祭祀,可夫人也特意命人準備了呢。”
男人手一鬆。象是一扇門突然隔絕了那熊熊燃燒的烈火。瑞安只覺渾身一鬆,竟是脫力的摔坐下去。
“呀,縣主跌倒了!”
盧媽媽重又驚呼起來,可瑞安擡眼。卻不見那個自從相認。就總是對她關懷備至的爹爹趕緊來扶她。卻是茫然的望着不知名的遠山,完全沉浸在他自己思緒的驚濤駭浪裡!
不可能,怎麼可能?那個味道。那個味道他怎麼可能會記錯?
“把剛纔那幾道菜再給我拿來!”男人少見的怒吼着,展現出強硬的一面。
只可惜,他看不見的眼睛是他的致命弱點,就算盧媽媽在衆目睽睽之下,另拿了自家做的四樣熱騰騰的菜出來頂替,他也沒辦法察覺。
不用筷子,直接用手又抓起一塊滷豆腐,可剛入口男人就狠狠吐掉了,“不是這個!這不是剛纔那個。”
盧媽媽賠着小心笑道,“國公爺這可說笑了,明明就是一樣東西,不是這個又是什麼?您是不是傷心過度,又魘着了?”
聽着那個魘字,男人渾身一震,臉上的潮紅迅速褪色,又變回從前那樣病態的蒼白,略頓了頓,然後忽地撫着額,虛弱的道,“我似是又有些頭暈了。”
盧媽媽鬆了口氣,忙招呼人上前扶他,“既然國公爺不舒服,那還是趕緊回去吧。這裡風大,天又晚了,仔細傷着身子。”
男人微微頷首,“那就快着些。對了,瑞安,你傷得怎麼樣?方纔我沒嚇着你吧?快起來。”
瑞安緩緩的扶着丫鬟的手,站了起來,看了盧媽媽一眼,然後生硬的擠出幾絲笑意,“爹,我沒事。”
男人不再多說什麼,扶着她站到一旁,讓人依禮行事。
瑞安再看她這個父親一眼,忽地有些畏懼。
如果說這個父親從前給她的都是病弱文秀的印象,可剛纔那一瞬間的他,分明是擇人而噬的猛獸!他從前的病弱文秀似乎全是表象,只有遇到他真正關心在乎的東西,他纔會表露出那最真實的一面。
可他所關心的,他所在乎的,怎麼會是那樣普普通通的幾碗菜?
自己不是他唯一的女兒嗎?他對自己都從未展露過的深切關心與在乎,爲什麼會給了那樣幾碗菜?難道在他的心目中,還有比自己這個女兒更加重要的東西?
一陣山風吹來,瑞安忽地打了個激靈,驚覺自己背上已經汗透了。
不!
她是平國公的女兒,唯一的女兒,這世上絕不會還有比她更重要的存在。如果有,也得在他發現之前,把那個東西毀掉!
“瑞安,你在想什麼?”忽地,男人輕聲問着,眉頭微微皺起,顯是察覺到她情緒的失控。
瑞安心一驚,馬上換了甜笑,“沒事……我,女兒就是覺得有些冷了。”
“那趕緊添件衣裳吧。”男人關切的叮嚀與溫柔,讓瑞安心情放鬆不少。
再度緊緊牽着男人的手,她知道,這是平國公,這是她爹,也是她的靠山和一切榮華富貴的源頭,沒人能把他奪走,絕對沒有!
里仁坊,破園。
歐陽康徘徊在窗外已經好一時了,可就是不知道應該怎麼進去。旺財那小東西也是不爭氣,沒看他一個勁的在外頭招手嗎?只知道在裡頭傻乎乎的望着他是怎麼一回事?你倒是嗷兩嗓子,給他個搭話的藉口也行啊!
終於,裡面穿着一身白色孝服的女孩發話了,“你進來吧。”
雖然沒有回頭,可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小狼崽子的腦袋跟着他晃個不停,再不讓他進來,她看着都要眼暈了。
歐陽康擡腳進來。笑得無比親切,在女孩對面坐下,清咳兩聲,“是這樣的啊,我剛想了個好點子,你不是想着做什麼嗎?要不就做我家的四色酥吧。那個點心雖然不能當正餐,但做好了拿出去賣也是挺好看的。還不用出去擺攤那麼辛苦了,每天安排幾個人手,在幾大集市提籃兜售就行,你覺得怎樣?”
女孩看着他。那表情分明就是不怎麼樣。
歐陽康有點受打擊。他好不容易纔想到的說。
念福睨他一眼,卻好歹嘟囔着道了句,“算了,你又不會做飯。這些事還是我自己來吧。你放心。我就今天難過一會兒。過會子就好了。”
目光落到桌上的大紅婚書上,不覺再次嘆了口氣。娘等的人,註定回不來了。
歐陽康瞥了一眼。試探着問,“你爹孃的?”
念福嗯了一聲,“要看看麼?”
那就不客氣了,歐陽康探頭掃了一眼。婚書嘛,無非那些套話,沒什麼特別的。只是看到最後那個讓念福看不懂的簽名時,他讚歎了聲,“你爹的古篆寫得真好。”
只是……這怎麼象是個錯別字?他爹不是叫沐紹勤嗎?怎麼這裡是個沐劭勤?難道這兩個字在古篆裡是通用的?
可他的疑問沒持續多久,就給女孩的嘆息勾了去。
“又怎麼了?不是說好不難過了嗎?”
“我不是難過,只是有點遺憾。”念福把婚書合上,重放進蕙娘給她的小罈子裡,癟了癟嘴,“他字寫這麼好,還會作詞寫曲,只可惜我卻什麼都沒遺傳到。”
看她難過,歐陽康心中又涌起那股子男子漢的豪氣來,“這有什麼呀?你要有心學,我教你!唔,詩詞對你來說難了些,不過練字簡單呀,只要肯下功夫就行。”
呃……念福能說,她其實只是感慨一下而已嗎?讓她提筆去練字,這個……好象不是她的範兒吧。
“算了,你功課那麼忙,還要去蘇先生家學裝裱,哪有時間教我?”
“怎麼會沒有?你等着,我去拿筆墨來。”
“真不用了!”
“別客氣!”
看着他熱情離開的背影,念福有點無語,她幹嘛要多嘴感慨那個話呀,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麼?
來不及了。
歐陽大少很快就取了全套的文房四寶和字帖過來,要教她寫字了。
“先注意提筆的姿勢,要做到指實掌虛腕平肘起。你先練練筆畫,筆畫寫熟了,我再來教你寫字認字。呀,你怎麼把手放下來了?快提起來!”
……
“是不是覺得很酸很累?可再酸再累也要忍着,堅持上三五年,慢慢習慣就好了。”
……
墨香在房間裡淡淡流轉,和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又亮起來的燭火一起,一點一滴融進平凡的生活裡。
柳兒舞兒在一旁看着竊笑不語,不是要教沐姐兒寫字的麼?怎麼最後成大少爺握着她的手寫了?這樣練字,要哪天才練得出來?
小丫頭們心思單純,並沒有那些綺思旎想,可是握着女孩柔荑的人呢?
爲了教她正確的提筆姿勢,歐陽康只好站在坐着的女孩身後,微俯下身,一手撐桌,一手握着她的手。
起初,情急之中,歐陽老師並沒有別的想法,心思純潔一如山頂白雪,青天可鑑。可是寫着寫着,漸漸不對勁了。
女孩低着頭,可以讓他清楚的看到她滿頭烏鴉鴉的秀髮,還有秀髮底下那一截藏在衣領間的雪白後頸。
非禮勿視!歐陽老師忙忙的挪開眼去,可挪開了,又忍不住留戀的回頭再看一眼。看了一眼,又忍不住開始想象底下的模樣。
雖然冬裝厚重,連半分線條也不顯,可這樣又豈能阻止熱血青年想象的空間?
偏那被看的人還渾然不覺,淡淡的處子幽香純真而誘惑,益發顯得活色生香,令人心旆搖盪,連呼吸都快不穩。
“你怎麼了?”
心神一亂,交握的手上自然勁道鬆馳,念福察覺到,轉頭來問,頓時就注意到歐陽康異於尋常的神色了。
(今天還是有三更的,桂子好努力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