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入春,便是夜風,吹在面上也不覺寒涼,反而有種淺淡的暖意,象是輕紗不住的從面上撫過那種溫柔的頑
沐劭勤的書房裡,燃着的是念福新合的桂花香,明顯水平不夠,香味微雜而苦,就象他此刻的心情。
蘇澄沉默良久,見那坐在正位的清貴男子仍未有回神的跡象,不得不出言提醒,“王爺,您可是知道些眉目?”
他可比歐陽康警惕多了,一聽說羅小言的事,立即就敏銳的意識到此事可大可小。如果羅小言,或者說那塊玉背後沒什麼隱情,不會這麼快就給人盯上。
要萬一羅小言是什麼前朝罪臣家的孩子,或者皇親國戚可就麻煩了,所以纔會趁夜過來請教沐劭勤。他出身廄權貴之家,說不好知道些什麼。如今看來,他算是找對人了。
沐劭勤倏地回神,面色有一絲的不自然,頓了頓才道,“這塊金地綠牡丹,原是我家舊物。”
啊?念福張大小嘴,那塊黃底綠菊翡翠是自家的?那豈不是說——
“羅小言是我們家的孩子?那……”
念福有點激動了,再和歐陽康對視的一眼裡,充滿了驚喜。
可沐劭勤卻擺了擺手,“玉是我們家的,但人卻不一定。畢竟那塊玉流失已久,光憑那幾個人的一面之辭,也不能證明什麼。當年戰亂,我們家流失了那麼多的東西,不可能揀到一個就說是沐家人。況且,當初沐家人都給抓進宮裡去了,怎麼會有個孩子流落民間?”
念福心一涼,是哦,羅小言今年才六歲多一點,幾乎跟大梁王朝一樣大。他要是沐家人,又是誰生的呢?
可歐陽康隨即卻有了新的疑問,“如果他不是沐家子孫。那他是怎麼得到這塊玉的?羅武他們幾個大孩子都見過那塊玉,況且又那麼值錢。我想這世上翡翠雖多,可那樣特別的也不多見吧?能不能說,羅小言其實跟沐家人有些關聯?”
沐劭勤點了點頭,“你這話倒有幾分道理,我也是這麼想的。這樣吧,你立刻把那孩子送到我這裡來,由我來安置。”
歐陽康微一猶豫。念福道,“爹,這樣不妥。小言從小跟着羅武他們一起長大,感情極深。突然把他帶過來,他會不習慣的。”
沐劭勤少見的語氣凝重道,“不習慣和不要命,你覺得哪個要緊?”
念福一哽,蘇澄卻是敏銳的從沐劭勤剛剛那一閃而過的異樣神色裡察覺了些什麼。道,“王爺說得有理,現在只是有人提到了一塊玉,就有兩個人無故失蹤,如果再把羅小言放在破園。萬一有人對他下黑手怎麼辦?還是聽王爺安排吧。”
沐劭勤微微頷首,“那就請先生費心了,此事務必做得周全些,我再派一隊侍衛跟你們回去。”
這……念福和歐陽康面面相覷,都沒了話講。
蘇澄當即告辭,時候不長,就以生病爲由,把羅小言送來了。
小男孩無聲而忐忑的面對着這一切,不知所措,沐劭勤溫和的衝他伸出手,“孩子,別怕,過來。”
羅小言慢慢的走上前,直到沐劭勤伸手撫上他的小臉,摸索過他的五官。
良久,沐劭勤慈愛的拍拍小男孩的頭,“沒事,去跟你念福姐姐玩吧。”
羅小言安心的笑了笑,還懂事的回拍了拍他的手,這才走到念福的身邊。
天色已晚,念福想問的話也問不出來了,把羅小言帶回自己的小院安置下來,還特意把旺財叫來作陪。
是夜,念福沒睡好,總覺得老爹有話沒講完,而沐劭勤卻是一夜未眠。
次日天一亮,他便來找女兒了,似是做出什麼決定。可站在院門前,聽見小男孩和旺財玩耍的純真笑聲,他再次猶豫了。
“爹。”頭髮才梳了一半的念福實在是忍不住了,把沐劭勤拉進來,讓下人都出去,關了門跟他說話。
“您到底知道些什麼?又在爲難什麼?不管羅小言是什麼人,我總是您的親生女兒吧?您有什麼事情不能跟我說的,非得自己一個人扛着?別怪女兒說句不好聽的話,萬一真的有什麼事,難道還跑得了我?”
沐劭勤無言,良久方重重嘆了口氣,“這件事,爹確實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羅小言,他……唉!”
念福急了,“求您了爹,您就痛快說吧,哪怕他是妖怪變的,我也認了好不好?”
他要是妖怪變的,沐劭勤還沒這麼發愁。爲難了許久,他才下定決心開了口,“你知道,在城郊沐家陵園裡,一共埋着多少人嗎?”
知道。身爲一個沐家子孫,念福在認祖歸宗後,第一件事就是奠拜沐家的列祖列宗,並記住那段慘痛的歷史。
“三百八十九。這還不算隨沐家一同赴死的忠僕們,要加上他們,該上千了。”
沐劭勤垂着眼,露出一絲黯然,“可這三百八十九個人裡頭,獨獨缺了一位。”
念福一怔,忽地想到了某種可能,“爹說的是……”
那位禍國殃民,傾覆天下的沐三小姐?
沐劭勤頗有諧亂的望着不知名的遠方,聲音低沉而哀痛,“世人都說咱們沐氏女兒是紅顏禍水,可你三姐姐,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你不知道,她在入宮的前一夜,親自找到母親,要了一碗絕子湯。”
念福臉色微微一白,絕子湯?
“那天,我因年幼,躲在屏風後面也無人發覺,就這麼親眼看着……母親在哭,大嫂子在在哭,可你三姐姐,她卻笑着把那碗湯喝了下去,還說,一點也不苦……”
陷進回憶裡的沐劭勤眼角隱有淚光,念福的眼圈也紅了。
一個女孩,花季的年紀,卻親手斬斷自己身爲人母的一切可能。她如果是禍水,那強逼她入宮的人又是什麼?
看她爹時隔那麼多年。依舊清晰的記得那一幕,足見當時的慘痛。
沐劭勤咬了咬牙,帶着忿恨繼續道。“周成帝迎她入宮時,都已經是做祖父的人了。可你三姐姐,她才十六啊。她在周成帝身邊七年,皇上就駕崩了。當時,按宮中規矩,沒有子嗣的嬪妃要麼殉葬,要麼出家。我那時已經大了些,開始懂事了。知道家裡人在偷偷籌謀,想趁她殉葬或是出家的當口,把她從那火坑裡救出來。可誰也沒想到的是,新皇。新皇居然直接宣佈她薨了!”
長長的吐了口胸中悶氣,沐劭勤才能繼續說下去,“你這些時跟着趙尚宮學規矩,有沒有聽說過歷史上有一位因殺長子,卻被次子頂替。從而嚇死的君王?”
念福倏地瞪大了眼睛,她當然知道!這太有名了,那個君王還是霸佔了自己的庶母,才生下的長子。難道說,沐家的那位三小姐也遭遇了一樣的慘劇?
沐劭勤勾起一抹重重嘲諷。“那位繼任的周宣帝倒是個短命鬼,登基不過一年三個月,就弄得天怒人怨,終於暴斃,讓哀帝繼了位。可是,他臨死之前卻幹了一件最壞的事,就是他下令,逼着我們沐家去抗敵,後來又把我們全家抓進了宮中!”
他重重的擂了下桌子,發出沉悶的一響,震得念福都有些心驚。
“當時,是你三姐姐從宮中傳出消息,我和少數沐家子弟才得以逃脫。可等到我隨後被抓進宮中時,才知道,才知道……”
沐劭勤說不下去了,念福也不敢再問下去了。那結果實在太慘絕人寰了,她無法想象,一個女子是怎麼承受的這一切。
沐劭勤等自己平靜些許,才道,“你的三姐姐生在菊花盛開的九月,小名兒就叫阿菊。那塊金地綠牡丹原是旁人送我的生日賀禮,我那時尚幼,不過見她喜歡,就轉送給了她。只不知,三姐姐珍惜的一直帶在身邊。後來,我在宮中幾次重病,差點活不下去,都是紹勤給我送了太醫院的藥來。那藥裡,總是會夾着一小包菊花冰糖。”
念福緊緊捂着嘴,眼淚卻無聲的落了下來。
她彷彿看到一個弱女子在險惡而骯髒的宮廷裡,掙扎求生的辛酸身影,她那樣的忍辱負重,其實只是想給家裡人掙一份生機吧?
兩行清淚同樣從沐劭勤的眼角滑落,聲音裡也帶上了哽咽,“可天下大定之後,我沒有辦法爲她立碑,甚至在沐家陵園,連給她立個衣冠冢也不行!”
“那她……”
念福忽地生出一線希望,可沐劭勤隨後的話,無情的斷了她的念想,“她死了。在哀帝下令鳩殺我們全家之後,許多宮人見到,她自己服了毒,坐着小船,划向湖心,引爆了炸藥,屍骨無存。”
念福難過的扭過頭,再也忍不住的輕聲抽泣起來。
這樣一個聰慧的女子,一定知道自己死後會遭受怎樣不公的待遇,所以纔會用這種決絕的方式湮滅在這人世間吧。
可是羅小言,羅小言怎麼會有那塊玉?
沐劭勤也不知道,按理說,沐三姑娘是不可能會有孩子的,那他是誰的孩子?又怎麼會帶着她的玉?
但有一點沐劭勤可以肯定,“如果羅武那幾個孩子所見沒錯,那羅小言,應該是宮裡的孩子。”
念福遽然色變,前朝宮中的孩子,這意味着什麼?
沐劭勤猶豫了下,還是輕輕告訴女兒,“阿菊從前極其會辨識味道,從前母親常笑她,明明是個女兒身,卻長了一條皇帝舌。”
那……念福也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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