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夫子笑道:“你們自己留着吃就好了,還往我這兒送幹啥,我這幾日多半不在家吃飯,擱久了,怕是要壞的,還是拿回去吧,你們人多,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冬生道:“這拿都拿來了,哪有再帶回去的道理,我們今兒出來是要到林大姑家去,給小花他爹瞧瞧病,時辰也不早了,天也冷,您老還是早點上牀歇着,家裡水還有嗎?沒有的話,我現在就去給您挑些?”
“有有,今兒旺才他爹來給我把水缸都挑滿了,足夠好幾日用的,不用麻煩了,你們有事,就快些走吧,”孫夫子笑道。
旺纔是他學生之中的一個,也是榆樹村的,冬生也認得,只是不常往來,所以不算相熟。
從孫夫子家出來,冬生跟秦語堂便直奔林大姑家去了。
天已經黑了,這麼晚,又這般的冷,還在外面待着的人很少,大家都回去捂被窩了。
到了林大姑家的門口,冬生上去敲門,過了好一會,纔有個稚嫩的聲音,出現在門的另一邊,問道:“是誰?”
冬生站在外面,自報了身份。大花一聽是他的聲音,忙費勁的拉開門栓,看見冬生,小臉一亮,“冬生大哥,是你啊!”
“不是我還能是誰,你娘呢?”冬生笑着摸摸她的頭。
大花指着堂屋,“我娘在裡屋,我爹又喘不過氣,我娘正在幫他順氣,冬生大哥你快進來吧,外面好冷的。”
秦語堂從冬生後面走出來,難得擺出溫和的笑臉,對大花笑着道:“小丫頭,還記得我嗎?”
大花眨了眨眼睛,然後搖搖頭,“不記得,”接着又眨着純真的大眼睛問冬生,“他是誰啊?”
秦語堂笑着不語,冬生道:“他是之前在縣城替你看病的郎中,快帶我們去後面,秦大夫要給你爹看病呢!”
林大姑聽到動靜,從裡屋走出來,見了他們,趕忙殷勤的將他們引到後面。冬生瞧見她眼裡閃着淚珠子,聲音也有些哽咽。
說實話,林大姑家,真是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連冬生走着的時候,都得小心看着腳下,免得踩到什麼東西。秦語堂倒是比他隨性許多,以他的心性,能毫無嫌棄之色,實在是難得。
林大姑家的裡屋,一直是關着門的,加上她家也不常來客人,所以沒人見過裡屋的情形。此時冬生跟着林大姑身後,進到裡面,一股黴味還有難聞的異味撲面而來,叫人直皺眉頭。
反正冬生是皺了眉頭,在走進屋子的兩步之後便停下了。因爲沒地方下腳。
一入眼,便是一張大牀,一邊靠着牆擺着,離窗戶很遠,牀上被褥凌亂,被單被面還能看到原本的顏色,只是這四周的牆壁卻黑的很,弄的整個屋子也是烏漆碼黑,要不是從外面進來的時候,早已適應了黑暗,這一時半會還真瞧不出人在哪。
牀邊放着一張大桌,上面擺了些碗筷,除此之外,就只有幾條破板凳,一箇舊衣櫃,那衣櫃的門已經爛了,露出裡面塞的滿滿的衣被。
林大姑當先走到牀邊,用跟她的體型不合的柔聲,對牀上被埋在被子裡的人說道:“他爹,村裡來了大夫,讓他給你瞧瞧病吧?”
冬生爲自己剛纔的心思,感到不好意思,便跟着走了過去,一看見牀上讓被子埋住之人的臉,要說沒有觸動那是假的,也是在那一刻,他知道小花他爹,命不長了。
當初田父臨死的時候,臉上就是這種顏色,頹敗的沒有生氣,一雙眼睛,暗淡無光,好的時候會突然坐起來,交待他娘一些家事。那時冬生年幼,還以爲他爹病要好了,卻不知,這是迴光返照,命不久矣的徵兆。
小花爹年歲挺大的,加上被病痛折磨的太久,精神早就跨了,四十歲多歲的年紀,看着卻像七老八十,蒼老不堪。見有人來了,他掙扎着坐起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是冬生吧,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一轉眼都這麼大了,快坐,都坐啊!”他伸手指着屋裡,指了半天,發現沒有地方可佬,臉上或發的窘迫,“對不住啊,我們家連條像樣的凳子都沒有。”
冬生鼻子一酸,聲音有些沙啞,“叔,我們在家都坐久了,站着舒服一些,這位是秦大夫,讓他給您瞧瞧吧!”
秦語堂把藥箱放在大桌上,拿了東西過來,就着牀邊坐下了,淡淡的道:“把手伸出來。”
在他把脈期間,屋裡頭靜的很。小花一早就被她娘趕到牀上去了,大花沒去睡,偷偷把門推開一道縫,頭探進來,四下看着。
“快去睡覺,”林大姑揮手把她趕了出去。
過了一會,秦語堂收好東西,站起身,不聲不響的收拾藥箱。
看着他的樣子,大花爹瞭然的笑了笑,林大姑眼睛一紅,捂着嘴忍着眼淚。看這情形,冬生也不敢問,只對大花爹講了些寬慰的話,便跟着秦語堂往堂屋去了。
林大姑也跟着一塊到了堂屋,秦語堂見她出來了,衝她搖搖頭,這結果不言而喻,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他是郎中,不能說假話,不能把有的說成沒的,更不能在明知大花爹命在旦夕的情況下,說些騙他的話。雖然這樣做也是好心,但他講不出來。
冬生壓低了聲音,道:“林嬸,別想多了,你也盡了力,咱們還是儘量讓他高興一些,好好把這個年過了。”
秦語堂欲言又止,只怕就在這幾天了。他氣息太弱,病入骨髓,呼吸微弱,出氣比進氣少,只要一口氣上不來,人就沒了。
林大姑抹着眼睛,她才比田氏大了幾歲,可這頭髮卻白了一半,她嘆着氣,哽咽着道:“你說的對,我算是對得起他了,從一嫁過來起,就伺候着,生了娃,就伺候一家三個,也對得起他老陳家了。”
秦語堂揹着藥箱,跟冬生兩個從林大姑家出來時,天空又飄起鵝毛般的大雪。
林大姑把他們送到門口,她拿了錢,要給診金的,被秦語堂拒絕了。
在回去的路上,秦語堂還是把小花爹的情況跟他透了底,不爲別的,眼看着快過年了,萬一他要是去了,這臨時要上哪定棺材去?另外那些壽衣啥的,也要先備着,免得到時候亂了手腳。
這些事,秦語堂看的多,便提醒了幾句。
冬生點頭稱是,;回去之後,跟家裡人商量着。林大姑在村裡人緣不錯,再說,她家情況就擺在那,他們這些做鄉鄰的,肯定得管,不能讓他們孤兒寡母的傾家蕩產吧!
回到家,冬生把小花爹的情況跟田氏講了,田氏這會跟麥芽做在炕上,聽了冬生講的話,田氏也直嘆氣。
麥芽想了下道:“不如我們找村裡人募捐吧?”
“募捐?啥叫募捐?”冬生抓了下腦袋,他沒聽懂。
麥芽趕緊捂着嘴,眨了幾下眼睛,忽而又笑道:“就是咱們發動村裡人,幫着準備小花爹的身後事,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等咱們預備齊了,就算現在用不着,以後也總能用得着,再說了,這不也是沖喜嘛,說不定這樣一來,小花爹還能把這年給過了呢!”
田氏贊同,“你妹妹說不錯,冬生啊,你明兒去趟村長家,把林大姑家的情況跟他說說,不管能不能幫上忙,咱們至少得跟他說說。”
冬生點頭,“行,我明天一早就去。”
生老病死這種事,誰也預料不到,就在臘月二十這天,離過年還有九天,小花爹一口氣沒上得來,凌晨的時候便去了。林大姑經厲過這種事,所以她沒有亂了手腳,而是一早就去請了林德壽還有其他幾個相熟的村民過來幫忙。
一個時辰不到,靈棚就搭好了,李氏跟幾個婆娘陪着林大姑,小花跟大花也披麻戴孝,在靈棚跪了一會,就被林翠帶回家去了。她倆還太小,面對死亡,她倆還沒有足夠的承受能力。
看着棺材擡了來,上面還掛着白綾,頂端掛着……,
林大姑震驚的合不攏嘴,她是準備這幾天去籌備棺材的要,
按着榆樹村的風俗,這搭靈棚也極有講究,長寬比例,以及掛白簾的長度,用白布做的花球該掛多高,靈棚的香火如何點,祭品如何擺放,何時守孝,何時起棺,何時入土,都得按着規矩來。(這真正的下葬禮儀,先不說,擱在以後再做介紹。)
林大姑家情況不同,死了男主人,家裡又沒有主事的長輩,這喪事就簡單了辦。要不是林德壽跟黃年,還有村裡的幾個年長的男漢子幫着張羅,只怕連這個都辦不起來呢!
林大姑也穿披着麻,戴着孝,抹着眼淚,對林德壽他們拜了拜,“他林叔,要不是你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一句話沒說完,她又嚎啕大哭,哭她的男人薄命,哭自己命不好,哭兩個娃可憐了,總之,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淚水,她都得在這一刻全部傾瀉出來,等喪一完,再面對兩個娃兒時,她就得收起悲痛之情,帶着她倆好好活下去。
李氏又過來勸,幾個婆娘陪着她坐在靈棚外,往瓦盆裡丟紙錢。
整個村莊都籠罩在一片哭聲之中,爲這冬日寂靜的山村,憑添了一抹憂色。
村裡有人過世,紀安山就算病的再重,也得過來看看,入了冬之後,他身體不好,一路走來,也是由他的兒子攙扶着。聽說他的兩個兒子,都在離莊縣百里之外的太和城求學,平時很少回來,也就在快過年時,學堂放了假,才得空回來。
到了靈堂跟前,林大姑剛收回去的眼淚,又冒了出來,撕心裂肺的哭起來。
紀安山臉色很難看,要不是他兒子攙扶着,只怕連站都站不穩,他安慰了林大姑一些話,看見大花跟小花不再跟前,又仔細詢問了一遍。接着,便對在場的鄉親們講道林家的情況,也跟林大姑講了,辦喪事的這些錢還有棺材,都是鄉親們湊上來的。
林大姑聽了萬分感激,做勢就要給大家跪下。李氏跟麥芽一直站在她後面,看她要跪,趕忙拉住她。
紀安山沒坐多大一會,便起身體回家去了,臨走時,將他大兒子留下,讓他幫幫忙。
其實也沒啥好幫的,靈棚的輓聯是孫夫子寫的。因爲林大姑不肯收喪禮錢,也不用記賬,看她家的情況,連喪飯也省了。大家過來看看,打一圈便也就走了。
黃大全聽說林大姑的事,苦於他生意忙,回不來,便讓送了些紙人紙馬過來,等入土的時候可以一併燒給他。
到了下午,靈棚門口便只留了相熟的幾個人。
這大雪斷斷續續的下個不停,搭好的靈棚很快就落上一層雪。傍晚的時候,麥芽去下了些雪,給林大姑墊墊,連着幾日操心,讓她整個人迅速瘦了下來,身子歪歪倒,臉色也差的很。
不過,麥芽下好的面,林大姑也只吃了幾口,便沒了味口,看着靈棚裡搖搖晃晃的燭火,她心裡說不出的空。
因爲出殯要在第二天清晨,這也是榆樹村的習俗,不可能真的放上三天。所以當晚需要有人守靈,這麼冷的天,守靈不是件舒坦的事。
這事便落在林德壽跟黃年身上,但是後來錢滿倉也來了。
林大姑家做不出飯,麥芽便讓哥哥跟元青往這邊送了些飯菜過來,又因着天冷,便讓他們就近在林虎家吃了飯,吃飽了再去守靈。
守靈不一定要在外面守,所以他們幾個便抱着大棉襖,到林大姑家堂屋去了。也因着他們幾個在那邊,林氏便把林大姑他們接回自己家住,麥芽想着林翠家地方不大,便叫哥哥把她倆接到自己家裡來,反正她的炕大,睡得下。
大花姐妹倆,少年不知愁,一聽說要到田家去,她倆高興壞了,只有大花在睡覺之前,莫名的說道:“麥芽姐姐,人死了,是不是就是躺着不動了,就好像睡着了一樣,那他還會不會醒呢?”
田氏也跟她們睡一塊,她正拍着小花,這兩娃不認生,也不吵着要她娘,來了田家,就跟在自己家一樣,安穩的很,聽了大花的話,她依舊沉默的拍着小花,默不作聲。
麥芽摸着大花的頭,耐心對她道:“人死了,就會飛到天上,以後就住在雲朵裡,如果哪天,你擡頭看見天上有朵雲,在你頭頂上飄着,那可能就是你爹,他在默默看着你,看着你長大。”
大花還真的朝窗邊看去,可惜現在是夜裡,外面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見。她沒再追問,經過這一天的折騰,她倆也累了,沒一會,便呼吸均的進入夢鄉。
等到她倆都睡着了,田氏長長的嘆了口氣。她也是從這條路上過來的,其中的艱辛跟酸楚,只有經歷過人才能明白。
麥芽安慰她:“娘,別想了,生死有命,咱也無能爲力,不如明兒好好送上一程,活着沒過上好日子,死了,總得體體面面,風風光光,不然這一輩子真就白活了。”
“你說的在理,那咱們明兒都去,這兩娃也得去,她們得在墳前哭一哭!”
這就是沒兒子的苦處,沒兒子就沒人抱灰盆,明兒就得大花抱着,她是長女嘛!
第二天,麥芽起了個大早,用大鍋熬了些稀飯,小鍋燒熱油,炸了些油餅。
油餅是用雞蛋加碎豆腐渣,加入麪粉,以及切碎的韭菜,攪成稀糊狀,再用特製的平底勺做模子。用大勺舀着拌好的麪糊,倒在平底勺上,再連同勺子放進油鍋中炸制。
油餅在熱油裡迅速凝結,便自動從平底勺上脫落,隨後,便可接着再炸下一個。
炸油餅關鍵就是得掌握好火候,要炸的外酥裡軟,一咬下去滿口韭菜香,纔算得上頂好。
大花姐妹倆這一覺睡的香,她倆好久沒睡過這樣暖的被窩,所以今天精神格外的好,穿衣服的時候便聞見油餅的香味,饞的她倆直流口水。
田氏在幫她倆穿衣服,見着她倆的表情,笑道:“快些去洗臉漱口,你麥芽姐姐正做好吃的呢!”
大花使勁點了點頭,弄好自己之後,又轉身去看小花,田氏這時已幫小花把棉襖棉褲都穿好了,一拎之下,她才瞧見小花的襖子破好幾個洞,裡面的棉花都跑出來了。
小花也餓了,止不住的往外張望,一等衣服穿好,便往外面跑去。
等她跑到廚房的時候,麥芽已經準備把炸好的油餅端到堂屋去,見她倆進來了,便打發她們趕快去洗漱,不然等油餅涼了,可就不好吃了呢。
冬生也早早就起來了,把院子又掃了一遍,雖然不管用,但總比堆了滿院的雪強一些。
他也進了廚房,給她倆打了溫水洗臉,接着又到院裡喊了李元青他們過來吃飯。
李元青沒來,倒是李和跑來了,冬生見他一個人來的,忙問道:“咋就你一個人,他們呢?”
李和一進門,就跑到廚房吃飯去了,聽見他問話,忙不迭的道:“元青早上熬了粥,因爲我嬸子想吃粥,他也跟着喝了粥,秦大夫說什麼都無所謂,可我不想吃哪,我就在等你們喊我呢!”話一說完,他便迫不及待的塞了個油餅子放進嘴裡,撐得臉部都變了形。
大花看他吃的那樣猛,一口一個餅子,生怕盤子裡的油餅都被他一個人搶光了,急忙用筷子搶了幾個,一半放進妹妹碗裡,一半放進自己碗。
李和衝她直翻白眼,“小丫頭,你吃的完這樣多的餅子嗎?可不準浪費呀!”
大花下巴了揚,“當然吃的完,你都能吃得下那麼多東西,我們怎麼就不能,你比我們吃的多好多呢!”
小花也趕緊幫着姐姐講話,“就是就是,你的嘴巴好大,我才吃一口,你就吃一個了。”
大花撅嘴道:“你吃那麼多也不怕噎着!”
冬生也端了碗,坐下來吃飯,聽見大花姐妹倆埋汰李和的話,笑道:“他早都練出來了,再噎也噎不死,頂多把肚子撐破而已。”
“肚子撐破?”大花重複他的話,接着,她捧着肚子大笑起來,小花雖然不明白姐姐在笑啥,但也跟着呵呵傻笑。
果然,孩子就是孩子,即使前一刻悲傷,後一刻也可以很容易就開心起來。
田氏慈愛的瞧着她倆,一面給她們一每剝了個鹹鴨蛋。大花姐妹倆很久沒吃到這樣好的早飯,臉上的幸福不言而喻。
吃過早飯,也就李氏,李和跟秦語堂沒去送葬,其他人都去了。田氏一吃過飯,便跟冬生揹着大花姐妹倆,因爲她倆得先回去換孝服。麥芽忙好了家裡的事,纔跟李元青一道去的。
還沒到林大姑家門口,便又聽見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今兒不是一個,而是一羣,聽說今天小花爹的遠房砌親戚,不少都來了。這哭聲,動靜大會很,麥芽聽着鼻子直髮酸,心也跟着顫抖起來,
到了跟前,才瞧見棺材已經搬到外面了,這是口紅漆棺材,聽田氏說,在他們村,死後能有這樣的棺材,已經算很體面的了。
棺材上綁了好幾道粗麻繩,上面橫着用樹枝切成的長扁擔,一共有三根,得六個人擡着。
這擡棺材的人數是夠了,冬生,李元青,加上林德壽,黃年,錢滿倉,還有那個旺才他爹。他們幾個都有把子力氣,擡棺穩當的很。
村裡能出動的年輕人幾乎都來了,卻唯獨不見李元木的身影。麥芽要是沒看錯,先前她離的老遠,看見他家門開了一道縫,李元木躲在門後面,偷偷往外看。
李氏曉得他的德行,氣歸氣,卻也沒法子,都分了家,沒了瓜葛,她說又說不過,打也打不過,還能怎麼着。
榆樹村有專門的墳地,是村裡規劃出來的公用土地。只要是榆樹村的村民,都可以葬到那裡,而且還分家分戶。
沒有請吹鑼打鼓的藝人,只有林氏跟親人的哀嚎聲。
大花還不懂,抱着牌位,被小花爹那邊的親人牽着手,走在隊伍的前面,李元青他們擡着棺材,緊隨在後面,棺材的後面是林大姑哭的直不起腰,被田氏跟林虎娘攙扶着往前走,麥芽拉着小花跟在隊伍的後面,還有些自願跟隨的村民尾隨着隊伍而走,還有其他負責放炮竹,撒紙錢的人,也走在隊伍的兩側。
按着風俗,每走過一個路口,就得放一掛鞭炮,撒一把紙錢,好叫回門的亡靈不會走錯路,識得自己的家。
麥芽第一次經歷古代的葬禮,聽着他們的哭聲,只覺得後背涼涼的。林大姑的哭喪,帶着點唱腔,拖着長長的尾音,這聲音要是半夜聽來,是挺滲人的。
到了墳地裡,那放棺材的坑,早都挖好了,只等棺材下葬。
期間又是一通規矩,林大姑的哭聲也時斷時續了,想來,她也是太累了,哭不出來了。
大花姐妹倆就站在一邊,看着她爹的棺材放進去,看着黃土慢慢蓋上。
小花不知怎麼的,看着那一鍬一鍬的土覆蓋而上時,哇一聲就哭了,四下找她娘,也不知在害怕什麼,還是她明白了,這被黃土埋上的人,就是她的親爹,以後再也見不到了,世間便再也沒了這個人。
林大姑抱着她,剛止住的淚水又往下掉,整個眼睛紅腫着,都快糊到一塊了。大花偷偷抹着眼淚,田氏她們也跟着掉眼淚。這情景怎能不叫田氏觸動,當初她也跟林大姑一樣,站在邊上,看着黃土蓋上田父的棺材。麥芽那會太小,她不忍心讓她瞧見這個場面,所以下葬那天,只有冬生抱着牌位站在一邊。
主持行禮了人,喊了句什麼,麥芽也沒聽懂,接着又是一長串的鞭炮聲,又人推了推大花,告訴她要把懷裡抱的灰盆砸爛,得狠狠的砸,砸出響來。可憐大花哪有那麼大的力氣,好在有人給她搬了個石板,這脆生的灰盆便在石板上碎了。
絮絮叨叨的誦唸聲,又響了起來,大致的意思,是讓死者安心上路,這灰盆就相當於他在塵世間的根,斷了這根,便可以安心的去了,別再回來,也不可纏着妻兒老小。
最後,墳頭上還得插棵柳樹枝,在柳樹枝的下面,是個墳頭,再前面便立了塊石碑。這年頭,能立上石碑就不錯了,好多人家只能拿個木板,刻上亡者的姓名,然後往墳前一插,就算完事。
來送墳的人,陸陸續續都走了,田氏跟林氏也攙着林大姑往回去。看着林大姑這副模樣,大家便想着幫她分擔些,這兩日她就住林虎家,大花跟小花錢還是住麥芽那裡,等過了這段日子再說。
林大姑家來的那些親戚,有人好心來送亡者一程,也有人是來看熱鬧,總之,各人各懷心事,等小花爹一入土,他們便各自回家去了,臨走時,連句安慰的話都沒留。
這些人,這些事,林大姑也不在乎。這些親戚,她一早就看透了,這回能來送葬,已屬對他們家天大的恩賜。他們又怎敢再留下,萬一這孤兒寡母的,要他們幫助咋辦?所以,能走就得趕緊走。
好在,有村裡人的幫忙,後面的瑣碎事情,都替她弄好了。
看着林大姑憔悴成這樣,林氏便把林虎的房間騰出來給她住着,就怕她一個人在家,回頭再想不開,又或是不吃不喝的,再把身體弄垮了,那可就糟了,她還有兩個娃呢!
大花姐妹倆知道又能跟着麥芽回去住,高興的不得了,不過高興歸高興,小花還是有些悶悶不樂。
麥芽領着她倆,準備往回去,李元青跟冬生也跟着她們一起,田氏留在林家幫忙,要過一會才能回來。
走過村子的路口,要往家的方向轉時,路邊蹲着的兩個男娃,卻引起了李元青的注意,這兩個小娃不是別人,是何秀的兩個兒子,他們蹲在路邊玩雪,身上穿着嶄新的棉襖,玩雪正玩的起勁呢!
“大頭,小豹,你倆在這兒玩不冷嗎?吃過飯了沒有?”畢竟是自己的侄子,李元青便笑着對他倆喊道。
大頭從雪堆裡擡起頭,面無表情的看着他,而後又低下頭,悶悶的道:“都快下午了,當然吃過飯啦!”
小豹也擡頭看了他們,可他一眼看見的是大花姐妹倆,原本笑眯眯的臉上,立刻露出憎惡的神情,站起來,拿紅通通的手指着她倆道:“掃把星,剋死爹,等明兒說不定也要給你娘剋死呢!不知羞!”
李元青幾人臉色唰就變了,大花氣呼呼的握緊拳頭,小花不太聽懂他講的什麼,還以爲小豹在跟她開玩笑,衝他傻呵呵的笑。
大頭嫌棄的啐了一口,罵了句傻子。
李元青很少生氣,這會是真的氣上頭了,怒喝道:“小豹,你亂講什麼,誰教你說這些的!”
他兇,小豹也不怕他,反正他爹在家也是紙老虎,那麼大的個子,還不是被她娘管死死的。這兩個男娃,大概又被何秀灌輸了不少的歪邪思想,比上回李元青見着時,古怪多了。
李小豹也是屬於人小鬼大,別看他個頭沒多大,心眼可不比哥哥少。見着李元青發怒,他仗着何秀在家,大不了跑回家就是,所以根本不怕他,“是我娘說的!”
麥芽在心裡將何秀鄙視無數遍,她也真夠可以,居然當着孩子的面說這些,她難道就從不在意娃兒會跟着她學什麼嗎?
想到這,麥芽板起臉來,把大花跟小花護在身後,對兩個皮猴冷冷的道:“你娘就不該說這樣的話,你們倆就更不應該說,在學堂裡夫子沒教過你們謙遜待人嗎?我看你們這幾日的學都白上了,還不如在家放牛呢!”
大頭看着麥芽,莫名的眨了眨眼睛,之前是沒怎麼注意,現在跟她對上了,才赫然發現,以前田麥芽說話總是唯唯諾諾,生怕被別人聽見,那聲小的,要是耳朵不好的人,怕是都聽不見,怎麼今兒講話這樣兇呢!
不過,驚訝歸驚訝,他倆這臉皮也不是一天就練出來的。
大頭把脖子一橫,道:“放牛就放牛,這學我還不想上呢,誰愛上誰上去!”
“就是,上學一點都不好玩,夫子唸書跟唸經一樣,還得天天看見這兩個掃把星,倒黴死了,”小豹跟哥哥站到一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冬生道:“我看這兩小子,是不打不成器,元青,你也算是他們的叔叔,你打是天經地義,趕快的,一人賞他們幾巴掌,最好把褲子扒了再打,看他們還敢頂嘴不!”
李元青聽了他的話,還真捋起袖子,好像準備幹架的樣子,“聽見沒有,你這倆臭小子……”
他話還沒講完,林虎帶着錢勇就衝過來了,二話不說,撲上去就把大頭撂倒了。麥芽在旁邊看的眼皮直跳,這下麻煩了,何秀又得鬧騰了,不過這一次,她可不會的再讓,她的退讓,在何秀看來,好像是理所當然似的,這種人,就不能給她好臉色。
林虎比大頭,大了些,加上他個頭串的也猛,撲上去壓住了,大頭竟死也掙不開,“林大虎,你瘋了吧,你推我幹嘛,我要回去告訴我娘,叫她打死你!”
小豹看哥哥被人撲倒了,轉身就要往家跑,竟連哥哥也不顧了,一看就是個不仗義的娃。
錢勇動作很快,上前攔在他跟前,小豹往左,他就往左,小豹往右,他便往右,非得不讓他過去。
大頭兄弟兩個不經常出來,就算出來玩,也不跟林虎在一塊玩,不合唄。也不曉得這次是咋的了,林虎竟然死抓着大頭不放。
李元青雖然想揍他倆,可也不能看着他們打架,便準備上去拉架。
“元青哥,等下,”麥芽拉住他,悄聲對他道:“林虎知道輕重,再說,他們小娃之間的事情還是得叫他們自己解決,你要相信林虎,他不會平白無故的上去揍大頭。”麥芽看了看站在身後的大花。
李元青立即明白過來,暗笑林虎,這麼點大,倒是知道護着女娃,雖然他平時總是對大花惡方相向,但林虎骨子裡卻有着男兒的骨氣,至於究竟是咋個心思,他們可猜不到。
小花看着他們打架,早嚇的退到冬生後面,只悄悄露出個頭,往外面看。小花嘴一癟,就要哭。冬生連忙把她抱進懷裡。
林虎打架也不吭聲,把大頭壓在屁股下面,狠狠的瞪着他。大概是被他壓的疼了,大頭冷不丁一拳捶在林虎臉上,林虎吃痛,便從他身上翻下來了。大頭乘着機會,趕緊爬起來,一拳還不夠,準備乘着林虎捂臉的時候,再補了幾腳。林虎也不是吃素,在他把腳踢過來時,一把拽住他的腳,往後一帶,大頭便又栽到地上,這一跤栽的可不輕,疼的他抱着腿嗷嗷直叫喚。
小豹嚇哭了,嚎啕大哭,邊哭還邊喊他娘,何秀耳朵又不背,哪裡聽不見兒子的哭叫聲,兇着臉便衝了出來。
“你們幹啥呢,誰讓你們打架了,林虎?你個小崽子,敢打我家大頭,看我不削死你,”何秀抄起門外放着的掃帚,像頭髮瘋的母獅子似的,不管不顧的便衝過來,掃帚的方向是照着林虎頭的。
麥芽吃了一驚,趕忙喊了李元青。誰都知道,娃的頭不能打,要打就打屁股,打肉多的地方,頭是重要的地方,哪能隨便下狠手。
因着何秀衝過來有段距離,所以李元青不慌不忙的把林虎拽了過來,叫她撲了空。
林虎跟大頭一分開,大頭便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抹着眼睛,跑去跟何秀告狀,“娘啊,林虎他打我,還把我按在地上打,我腿都磕紅了呢,你看哪!”大頭想掀開棉褲,可惜他穿的太厚,除非把褲子脫了,否則根本看不見。
見着何秀來,錢勇也扔下李小豹,跟林虎站到一塊,脫了鉗制的李小豹,也開始指控他們。他這麼小的年紀,居然也學會煽風點火,還添油加醋,叫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口才。
何秀當然是越聽越氣,把兩他孩子扒拉到身後,張牙舞爪衝李元青嚷嚷開了,“你是怎麼搞的,看見娃們打架居然不管不問,這像話嗎?還有林大虎,你想死是吧?他沒招沒惹,你幹啥要打他?你娘呢?你爹呢?把他們都給我找來,這事還就沒完了,他們家娃打人,他們連頭都不敢露是吧?今兒,我何秀要是不給我家娃討回公道,我就撞死在你家門口了!”
林虎嗤笑一聲,扭開頭,對她呲之以鼻,他纔不怕這個老婆娘呢!
看林虎這副德行,何秀火氣又竄了一丈高,“臭小子,你打人還有理了是吧?咋地了,你還沒打夠啊?還想再來幾下?”
何秀越說越過分,還揮着掃帚往林虎跟前去,作勢要打他,礙於李元青擋着,她不好下手打,正要罵李元青幾句呢,麥芽走上去,一把抓住她握掃帚的手腕,再一使力,叫她連着掃把跟人一塊往後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