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元冠隨手一指前面的墩子,淡淡地道:“坐。()”
言行間隱隱有威勢透出,不容絲毫的反駁和質疑。許嘉彤很沒出息地覺得兩條腿不停使喚地向旁邊移了兩步,一彎就坐下了。
第一次平視着戴元冠,許嘉彤微微壓低了下巴,儘量不與他目光相對,以免短兵相接敗下陣來。
“許家的姑娘在離家之前,都要在祠堂後面的佛源閣守夜,這件事因爲牽扯到我那五妹,還要準備些時日……恐怕要下個月才能到西都,錦繡坊的事還還請戴爺多擔待。”許嘉彤歉然微笑道。
戴元冠擡起手,阻止她再說下去,話鋒一轉:“崑山地方雖小,可是人傑地靈。西都有多少閨秀想要拜入錦繡坊段氏門下,反倒是你,連崑山都沒有出過,就得了這樣的善緣,你覺不覺得你的運氣很好?”
他顯然話中有話,語氣裡有種像是嘲諷又不全是的感覺,許嘉彤只覺得他說話陰陽怪氣的。她知道她不該得罪戴元冠,可是這種感覺太過難受,她實在忍不了了。
於是,許嘉彤的目光不再躲閃,她正視着他,黑眸中彷彿有火光跳動:“戴爺應該已經猜到了,我之所以能與錦繡坊結下這段淵源,之所以還能有離開崑山、離開私宅的一天,甚至我能活到今天,都並非運氣。在戴爺這樣的人面前我若是連這些都藏着掖着,就太不尊重了……”
戴元冠眼眸微闔,舒了口氣:“你是不是覺得這世上只有你活得不容易?只有你歷經了千辛萬苦?”
“在戴爺面前,我自然不敢託大,何況戴爺能有今天所成,不要說與我相比,就是與天下人相比,也要艱難許多。我從與戴爺第一次見面,便明白這個道理。正因爲如此,說句不知輕重的話,我一直以爲戴爺會比任何人都理解我。”許嘉彤大膽道。
她與戴元冠並無仇怨卻被他如此針對,若非思緒還由理智控制着,她一定會以爲戴元冠是被這副不爭氣的病體氣得性情異於常人了。
她說話時,戴元冠一直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件很好笑的事:“那就說說你是怎麼不容易的?”
戴元冠右手的手肘抵着椅子,把玩着手心裡的半塊殘缺的玉,忽然對面前這個小東西前頭十幾年生出很多好奇。不知在他如履薄冰、幾次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時候,她在做什麼。
她的目光堅定,心裡的那點氣好像當真燃燒了起來,像兩團竄動着的小火焰。把她映得很有生氣,有如一顆幽暗中的明珠散發着柔光卻耀眼奪目。
想必平日裡也沒什麼人能跟他說上話,他也只是閒的無聊想拿她的事解解悶。他說起話來雖然陰陽怪氣的,可也不像嘴碎的人。
許嘉彤本來還想頂他兩句,刺他一刺,可是現在忽然也想和他說說。不過,她轉念一想,這樣不就向他低頭了?
念頭一轉,許嘉彤眉目一動,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這樣的小人物也沒什麼可輸的。若是有幸得了這樣一位大人物的指點,還是她賺了呢。
“聽碧水的娘說,我還在襁褓裡的時候就被送回祖宅,本來是要送到三嬸孃屋裡撫養的。可是三嬸孃一口咬定了我是剋死了母親的掃把星,哭鬧着要把我送到庵堂去。祖父權衡之後,想到我的父親幼時曾養在祖母膝下,就將我送到了祖母那兒。那時候祖母的處境也很艱難,我若是個男孩兒也就罷了,偏生是個女兒,一點兒也幫不上她。”
許嘉彤斷斷續續地說着她這些年在私宅一天又一天重複着的日子,她的世界裡只有嚴厲的曹氏和只會發出那單調聲音的織機,只有錦緞和繡線。閒下來時也無力享受閨中女兒的樂趣,只能臨帖、看書、繪製圖樣。
“凡是與織造有關的,祖母都會分外的嚴厲。不過若是做不到她要求的,她也不會責罰。因爲那些東西都是要拿到外面換銀錢和吃食的,若是做的不好,掌櫃的就會把價錢壓得很低,我們就要捱餓、受凍。就會在祖宅派過來的人爲難我們的時候,沒有錢打點。”許嘉彤自嘲地笑笑。
如今回想起來,或許是因爲太想忘記,那些事情已經變得模糊,可是那樣的冷、那樣的痛,她永遠也忘不了。
或許自己也不曾留意到,戴元冠此刻神情木然,他隱藏在眼底的恨意也不覺消弭於這種木然。
這些磨難與他所經歷的相比,雖是小巫見大巫,可也經歷了生死,經歷了不被認可存在的漠視。他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座陰暗潮溼的宅子,一個小女孩兒在寒冷的冬日,用力搓了搓凍得發紅的小手,就又開始在織機上忙碌。
他放佛看見,她縮在角落裡,一邊喝着屋角漏下來的雨水,一邊側耳聽着外面的動靜,擔憂外面的人會不會突然有一天玩膩了貓捉老鼠的遊戲,突然衝進來用一條繩子、一缸水或是旁的什麼了結了她和曹氏的性命。
“於是你想到了進錦繡坊,想到了得到段氏的庇護?”戴元冠一轉念,繼續步步緊逼,目光深邃難測。
許嘉彤微微一笑:“也有想過去做女冠,得到道觀的護佑,可是祖母不許。有一次我正心煩,看見一個錦繡坊的人只拿了一條四四方方的絲帕去賣,掌櫃的客氣有加,給了她好多好多的錢,比我織四匹錦緞換來的還要多。那時我就決定一定要進錦繡坊,而且一定要跟裡面最有名氣的段師傅學本事。”
“後來我就參加了錦繡坊三年一度的收徒,選是選上了,可是我的師父竟然不是她。那時候段師父還差一個徒弟,有人向她推薦盧家的姑娘,我當時就急了,那時我正在織一條白色的儒裙,只差最後一道工序,在下襬繡上梅花。爲了讓那梅花的顏色豔而不妖,我想要一種特別的紅色,我就用我的指尖血調了硃砂,再用那顏色染了線。”許嘉彤擡起頭看着她。
她此刻目光平和,像是哪流血的並不是她,像是她從來沒有那樣疼過。
“那一晚我試了很多種比例,都調不出我要的顏色。於是我就一直調,調啊調,沒有了硃砂我就去磨,沒有血,我就再割一次指尖。三更的時候,我終於做成了。那時候我頭昏難受,連坐着都難,可是我還是堅持住了,一直忍到把梅花繡好,親手把裙子放到了她面前。”
許嘉彤笑了起來,像個頑皮的孩子,她挑眉道:“戴爺可知那一年我多大了?”
戴元冠的目光終於清明起來,聽了她所受的折磨,預想中的喜悅竟然一點都沒有出現。
“那時我剛剛八歲了,戴爺,那時之我尚且如此,今日之我又有何懼。”許嘉彤一字一句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