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關城馬場。
風凜日色昏,雪花紛飛,漫蓋了草場山坡,白茫茫的山坡上人頭黑壓壓。
軍中常有騎射比試,馬場三面圍坡,一大早便站滿了上萬西北新軍。雪大風急,雪片飛沾萬軍眉睫,眉睫下一雙雙眼興奮地盯着坡下御帳,帳外都尉以上將領着騎裝披戰甲,大雪紛飛裡肅立,軍容震山關。
御帳裡生着火盆,步惜歡慢悠悠品茶,帳中元修領着顧老將軍和暮青伴駕,暮青將職雖低,卻是軍中新秀,老將新秀同伴聖駕,便象徵着西北軍在伴駕了。
帳中鋪了駝毯,火盆置在中央,正離暮青近,彤彤炭火烤着戰靴,腿腳暖融。暮青轉頭看向步惜歡,不知他今日欲行何事,只知今日定不太平。
正想着,帳外有雪踏聲來,宮人在外頭報道:“啓稟陛下,驃騎將軍魯大選馬回來了。”
騎射功夫無馬不成,西北軍將領皆有戰馬,聖駕來時未帶愛馬,魯大方纔便領命選馬去了,人只去了一刻鐘,腿腳倒是夠快。
“宣。”
“是。”宮人領旨,在帳外唱報,“聖上口諭,宣驃騎將軍魯大進帳——”
帳簾挑開,風雪灌進來,暮青剛烤暖的靴面兒上沾了幾片雪花,轉眼化作雪水,融進了靴面兒。步惜歡瞧見,眉峰微壓,擡眸是目光淡了些,見魯大已大步進了帳。
“陛下,馬選好了。”魯大隨意一跪,抱了軍拳。
“嗯。”步惜歡淡應了聲,把茶盞遞出,身後宮人忙捧去一旁,他懶懶起了身,道,“走,瞧瞧去。”
元修領着顧老將軍和暮青跟隨在後,魯大起身跟上,宮人挑了簾兒,風雪撲面,步惜歡負手在前,微微蹙眉,淡道:“朕冷,把火盆搬近些。”
宮人聞言忙去了。
魯大眼一瞪,眉頭皺得死緊,在後頭猛戳聖駕後心窩子。
冷!冷還挑這大雪天兒考校軍中騎射,找罪受!
這時,宮人將火盆端過來,幾人讓開身,那火盆便放在了步惜歡身後。元修幾人只好隔着火盆隨侍在步惜歡身後,擡眼望向帳外。
帳外無馬,急雪遮人眼,只能望見白茫茫的雪幕裡對面草坡上黑壓壓的人。
“馬呢?”元修回頭問魯大。
魯大沖元修咧嘴嘿嘿一笑,元修面色頓沉,心覺不妙,魯大扯着脖子對帳外候着的親兵道:“把馬趕過來!”
那親兵領命而去,奔出數十步,衝着馬場外一聲長哨!
哨聲落,鐵蹄聲起!
北方怒號,雪起如幕,馬場入口處,烈馬踏雪來。數不清的戰馬馳入,若天地蒼茫間潑來一筆濃墨,雪濺如石,草飛如針!萬馬奔騰之景,壯美如畫!
“西北的馬都是好馬!末將不知陛下喜好,就把好的都趕來了。”魯大對元修道。
“胡鬧!”元修斥道。
軍中戰馬皆爲良種,但性情有烈有溫,讓聖上在萬軍面前親自選馬,豈非有意刁難?戰馬再溫和也比宮中馴柔順了的馬性子野,聖上未必騎得慣,若選好了送來倒也罷了,若親自選,選了性情溫和的,未免有人瞧不起,選了性情烈的馴不服更惹笑談。再說選馬是門學問,同是烈馬,品貌亦有良莠,坡上觀戰的新兵也倒罷了,今日軍中將領大多是西北軍的老人了,日日與戰馬打交道,識馬的眼力個個毒辣,聖上若選了匹品貌有差的,將領們心中必生輕視之意。
西北軍戍守邊關,軍中兒郎最是熱血,對聖上這些年的荒誕頗有微詞,今日比試若出了醜,恐軍中不滿更甚。
元修瞪一眼魯大,他囑咐他去挑匹溫和的馬,這廝竟胡來!
魯大摸了摸鼻頭,咧了咧嘴。挑匹溫和的馬?那多無趣!有本事自己挑,自己馴馬給將士們瞧瞧!不是有傳聞說,聖上那啥……喜雌伏嗎?西北的戰馬都高駿雄壯,以聖上這軟趴趴的身子骨,就怕給他匹溫和的,他也上不了馬背!
當初美人司那羣太監搶西北的兵,可算讓他撈着報仇的機會了!
元修和魯大一來一去打眼底下官司時,戰馬已馳到馬場盡處,無路可去,領頭戰馬揚蹄長嘶一聲,踏雪疾轉,領着駿馬羣便繞着馬場跑了起來。
馬羣馳過御帳前,如墨潑過去,雪沫撲人如狂,步惜歡負手立在帳外,迎那風雪,淺笑。
元修道:“微臣爲陛下選馬。”
還好魯大雖妄爲,倒也不是妄爲得沒邊兒,他只說不知聖上喜好,故而將馬都趕來了,未說請聖上親自選馬,那他便出帳去選了吧,只望聖上心中莫將此事記成仇。
“愛卿的心意朕心領了。”步惜歡未回頭,只聞北風呼號,男子聲音懶得讓人想起慵春午後的陽,“朕親自選。”
“陛下!”元修微怔,與顧老將軍互看一眼,正欲攔,見步惜歡負手出了帳去。
萬軍忽靜,只餘風號,坡上新軍齊望御帳外,見風雪裡立一人,天地白茫,那人慢步而行,衣袖舒捲,若天池裡乍開紅蓮。他向馬羣行去,元修與顧老將軍跟出,暮青和魯大隨後而行,聽步惜歡的聲音傳來。
“嗯?”
那聲音帶着幾分興味,暮青循着步惜歡的目光望去,見馬羣已馳過御帳,往遠處而去。戰馬奔馳如電,行動頗快,御帳前一晃便過去了,她一時未瞧見有何不對,目光便隨着戰馬一路遠去,見馬羣漸漸繞往御帳對面,風雪遮人眼,馬場遼闊,暮青目力難及,只覺馬羣有些亂,不知出了何事。
元修面色一沉,問:“怎把它趕來了?”
“啥?”魯大沒元修的目力,一時未瞧出來,待馬羣又奔過來,他才瞪眼張嘴,“啊!”
風雪灌了一嘴,魯大卻沒合上。
暮青盯着馬羣,這才發現馬羣裡空出一塊,幾匹戰馬與其中一匹馬保持着距離,那馬通體雪白,唯兩隻耳朵和四蹄是黑的,瞧着比馬羣裡的領頭馬還要神駿。
它被夾在馬羣裡,周圍的戰馬皆與它保持三尺之距,隨着馬羣跑了一圈兒,它似不願跑了,想出馬羣,外圍的戰馬速速讓開,向前奔的馬羣便顯得有些亂。
一匹棗紅馬讓得慢了,那白馬忽然揚蹄,長嘶一聲,刺破呼號怒風,盤旋直上,雲層似開,日色忽明!那棗紅馬生生被踢翻滑出,雪濺丈高!
馬羣受驚乍亂,那白馬噴了個響鼻,馬尾一甩,昂首出了馬羣,溜達着去了馬場中間的開闊處。
坡上萬軍起呼聲,議論紛紛,皆道好烈的馬!
“孃的!”魯大不顧聖駕在此,開口便罵,轉頭問那親兵,“咋回事?咋把它趕來了?”
那親兵撓撓頭,喊冤道:“將軍,這不能怪俺,這野馬本就是放養的,您挑的戰馬太多了,大概是馬羣進來時把它給擠進來的。”
“野馬?”步惜歡回身笑問。
“是。”元修回道,“此馬乃關外跟回來的,烏爾庫勒草原上的野馬。”
“既是野馬,爲何會跟回來?”
顧老將軍一笑,回道:“陛下有所不知,軍中改良戰馬,大將軍常率將士們在草原上套野馬,去年五胡叩關不久,我軍與五胡聯軍戰於烏爾庫勒草原西野,戰後打掃戰場,發現了野馬羣。大將軍率將士們將野馬羣全都套了,唯有此馬套不住,此馬是那馬羣的野馬王,野馬羣隨軍入關,此馬便在後頭跟着,一路跟了來。因其性子烈,不願待在馬廄,大將軍便下令散養在馬場。”
“正是。這一年邊關戰事緊,臣還未來得及馴服此馬,驚駕之處,望陛下恕罪。”元修道。
“哦?”步惜歡一笑,望那野馬王一眼,擡腳走了過去。
“陛下!”顧老將軍驚住,匆匆跟過去,一路喊,“陛下不可靠近此馬!此馬……”
話未說完,步惜歡已在那白馬前三尺停下,保持方纔那羣戰馬與它保持的距離。
那馬刨開地上的雪,正吃草,眼皮都沒擡,便冷淡轉了個身,去吃身後的草,把屁股對準步惜歡,順道踢了踢雪,雪隨風撲去後頭,步惜歡含笑走開,那雪撲了趕來的顧老將軍一臉。
步惜歡保持三尺之距繞了個圈,繞去那馬面前,那馬剛要吃草,見他來,依舊懶得給眼神,轉了個半身,繼續找草吃。
步惜歡瞧着那馬,笑意漸深,這性子……怎瞧着像一人?
“朕與你行個交易。”他沒再去那馬面前,倒與那馬聊了起來。
那馬噴了個響鼻,繼續吃它的草。
步惜歡兀自說他的話,“朕今日考校軍中騎射,你若助朕一回,朕放你回草原。”
那馬吃草的動作微頓,黑色的耳朵動了動。
“不僅放你回去,你的馬羣朕也一起放了!如何?”
“陛下……”顧老將軍抽着嘴角。
“那些馬可還在?”步惜歡不管顧老將軍要說什麼,只問道。
“回陛下,還在。”
“那便派人去清點,一會兒帶來馬場,今日之後,放歸草原!”
元修和顧老將軍皆怔,魯大一臉怒色,好不容易套回來改良戰馬的,他說放就放?
那馬卻擡起了頭來,看向了步惜歡,步惜歡負手在風雪裡笑望它,一人一馬對視,天地茫茫只餘雪色。
不知多久,忽聞一聲長嘶,那馬原地踏雪,雪濺起,馬已馳出,風雪裡那身影如白電烈擊,眨眼便在數丈外。
坡上萬軍驚呼,好快!
方纔困在馬羣裡,全沒看出此馬之速,未曾想竟如此神速!
正驚呼,那馬已停住,回頭衝步惜歡打了個響鼻,蹄子不耐地踢了踢雪。
步惜歡長笑一聲,道:“拿馬鞍來!”
遠處宮人聞言忙去取馬鞍,送來時滿臉笑容,恭喜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此乃神馬,陛下竟三言兩語便馴服了!不知該賜何名?”
那宮人想,事後放歸草原必不可能,不過是匹馬,牲畜罷了,何需與它一言九鼎?
步惜歡想,事後要放歸草原,賜不賜名都無妨,不過——
他還真想給它取個名字。
他擡眼,望向元修身後立着的白袍少年,笑道:“嗯,就叫……卿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