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進了花廳時,暮青已在上首端坐,命劉黑子上茶後便開門見山道:“我請宣武將軍來,爲的是問一件案子的事。”
石大海得令,金剛門神似的往門口一站,步惜塵和步惜晟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其餘人都依言候在了外頭。
“宣武將軍請。”暮青對步惜晟說了句,轉身便走,心知步惜塵不進來,他是不敢進都督府的,於是頭也沒回地對石大海道,“只許他們兩人進來,其餘人候在外頭,都督府地兒小,裝不下這許多人。”
這少年好直來直去的性子!
步惜塵身子一晃,險些打了個踉蹌,好生打量了暮青一眼,如看怪胎。恆王府在盛京城裡地位再尷尬,他也不曾被人趕出門過,他今兒遇着此事,心覺新鮮,道歉可是頭一回,竟又被人一語揭穿……
暮青看着他,冷淡地指出他拙劣的謊話,“感情甚好的話,你該稱他爲大哥,而非庶兄。”
步惜塵似模似樣地給暮青長揖了一禮。
他擡腳便往都督府裡走,走到門口回身看了眼步惜晟,對暮青笑道:“我與庶兄感情甚好,都督送帖子來時,我正在庶兄府上,過年時聽聞了些都督在西北的傳奇之事,對都督甚是仰慕,於是便厚着臉皮跟着他一起來了,不知都督府上喜靜,吵擾了都督,還望都督寬宥。”
這時,步惜塵陰柔的一笑,放下腳來轉身道:“本世子最欣賞都督這等性情,直言坦誠,毫不藏私。如此看來,還真是要厚着臉皮到都督府上做回客了。”
這話太直接,步惜塵剛踩到那美姬背上,腿腳便忽然一頓,他穿着雪錦厚底的靴子,碾得那美姬身子抖如落葉。引路抱香的美姬們皆不敢言,看怪人似的看着暮青。聖上雖不掌朝政,但恆王府好歹是聖上的本家,世子爺是聖上的弟弟,步元兩家還沒撕破臉,元黨見了世子爺也多笑面以對,少有駁了他面子的時候,這位都督卻敢如此說話,若非不通人情世故,便是真沒將世子爺放在眼裡。
“你可以走,我本就沒請你,他留下。”暮青在門內道。
他回頭看了步惜晟一眼,步惜晟臉色鐵青卻隱忍不發,只能跟着步惜塵離去,美姬見勢忙伏跪在地,等候兩人踩着上車。
步惜塵立在都督府門外,看了暮青半晌,陰鬱一笑,道:“看來英睿都督不太歡迎本世子,既如此,本世子與家兄便告辭了。”
一個抱琴的美姬手一抖,琴絃兒忽斷,錚音不絕,卻絕了人聲。
錚!
“停了!”暮青又喝一聲,目光如朔風裡夾着冰渣,掃人一眼,風刀般割人。
進門引路的美姬們撥絃一亂,琴音都變了調兒。
美侍手一抖,香爐險些打翻在地。
“滅了!”暮青冷喝一聲。
華車裡又陸續下來兩個侍女,手捧香爐,人未進府,金縷蘇合濃香已飄了進來。
“都督想見我庶兄,人不也來了?”步惜塵笑着回身一望,華車裡隨後又下來一人,石青華袍,勾雷金冠,眉眼間的神韻與步惜歡豪不相似,反多了些英武之氣,只是罩了層陰霾。
“我帖子上的人名似乎沒寫錯。”暮青冷聲道,她對此人無甚好感。
石大海沒見過這出行的陣勢,不由呆立門口,暮青臉色一沉,果見華車上下來的人紫袍玉冠,眉眼與步惜歡有幾分相似,哪是步惜晟?分明是步惜塵!
劉黑子來報,暮青便出了花廳到門口相迎,人還沒到門口便忽聞靡靡絲竹音,暮青舉目遠望,見有美姬抱琴懷簫笑鬧而來,身穿綵衣,腰配玉鈴,細步纖纖入得府來,似仙子天降。
帖子當日便遞到了宣武將軍府上,步惜晟午後便來了都督府。
“步惜晟!”
“先請誰?”
“眼下還沒有證據,但可以先遞帖相邀,若有嫌疑再查不遲。”暮青也不再提感情之事,話題重回案子上。
“還是談案子吧。”元修淡道,“這些名單之前我都看過了,完全符合你對兇手的推測的只有步惜晟和沈明泰。你打算如何查?”
至此,暮青已無話可說。
暮青本想說,她已心有所屬,未曾想元修先一步打斷了她,如此執拗。這一刻,她彷彿見到了初見時的大興戰神,披一身月光,神臂弓開,策馬穿敵,英武霸氣如戰神天降。原以爲他只在帶兵打仗時纔有如此一面,未曾想生活中亦是如此,他比她想象得還要驕傲堅持。
“我的事,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等,我……”
男子眸底的明光果然被她一言壓滅,只剩深不見底的沉淵,深不見底,彷彿多望一眼便能陷人於萬劫不復的境地,“我等就是。”
“我不願意。”她不得不將那點微薄的明光壓滅,只覺得如此纔對他好。元敏是她的殺父仇人之一,她與她勢不兩立,必有一搏,自不可能與元家結親。元修忠義,日後必因此神傷,她不願他對她情根深種,這樣日後他只會更痛苦。她與元修不知有沒有刀劍相向的那一日,若有,但望那時都莫要太痛苦。
暮青擡起頭來,見男子目光深邃鎖人,彷彿沉淵裡透着一點明光,那般微薄,卻熾烈如火。
元修見暮青盯着名單出神,心知她方纔所言必不含女兒心思,卻還是接了話,“你若願意,我即刻就娶。”
不過,元修說得也有道理,這些士族子弟的成長環境與普通百姓人家不同,他們心智早熟。
暮青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提醒,“你二十六了,也沒見娶妻。”
“小什麼?再過三年都能娶妻了!”元修笑道。
“但他的年紀偏小。”暮青道,案發時間在十四年前,沈明泰只有十二歲,年紀有些小。
步惜晟畢竟是庶子,生母只是歌姬,他又生在恆王府那等烏煙瘴氣之地,論生母的才德及出生後的栽培教導,他自然比不上沈明泰。
“沈府與我家裡的恩怨已有幾代了,都是皇子黨爭鬧的。當年老安平侯有二子,嫡次子被髮配到江南去了,後來死在了江南。老安平侯前些年因病辭世後,長子承爵,膝下只得嫡子一人,其餘皆是庶女。沈明泰今年二十有六,一直賦閒在家,連閒差也沒謀得上,盛京子弟皆知他心中不快時便舞劍消遣,此人劍術不錯,且爲人世故。我覺得若論心智謀略,他應在步惜晟之上。”
“沈府?”
暮青卻沒急着請人來,她低頭將名單看完,發現除了步惜晟外,還有一人也符合她對兇手特徵的推斷,這人是安平侯的嫡子沈明泰!
元修這纔想起她懂那叫什麼……微表情的察言觀色之法,是不是兇手,她定能一問便知!
“有沒有,請來一問便知!”暮青道。
“但是,他有沒有那等心智謀略就不得而知了。”元修道。
元睿雖是相府的庶長子,但他便是因爲嫡妻馬氏體弱,入府三年未有所出,才爲夫選妾生下的元睿。元修雖不太理會後宅之事,但對這些也是知道的。步惜晟的出生不屬於這類情形,且他的生母出身卑賤,想必自小沒少受人譏嘲,因此性情頗爲好勝,卻因元家之勢,他只能領着四品武散官的職缺,白吃朝廷俸祿,心中有怨也很正常。再者,他的師父是江湖人士,替他牽線勾結青蟒幫也不是不可能。
士族門第最重嫡庶家風,家風好的人家是不會有庶長子的,一般長子都會是嫡子,除非嫡妻不育,恩准妾室生子,否則在嫡妻生下嫡子前,妾室都是需要避着孕事的,若有敢私自懷上的,必是要受家法處置的,莫說這孩子生不下來,便是那妾室也是要送去庵堂的。
“當年入夏,相府別院邀盛京士族子弟遊湖賞荷,整整賞了三日。恆王府來了兩位庶子,分別是庶長子步惜晟,庶次子步惜鴻。這兩人中,步惜晟年有三十,其母原是盛京城裡有名的歌姬,恆王還未出宮建府時,一日奉旨出宮辦差,一夜荒唐之後便有了步惜晟。此事後來被其他皇子揭發,先帝得知後怒斥其荒唐,懶得再見他,便早早逐出宮去建府了。建府之後,各路人送的美姬美妾自是不少,恆王見了新人忘舊人,那歌姬積鬱成疾,常年不好。步惜晟文采稍遜武藝倒好,他啓蒙時的武藝師父是恆王府的清客,那人乃是江湖遊俠,雖未入門派,卻在江湖上小有名氣,因此步惜晟的武藝在盛京子弟裡算得上是拔尖的。他官拜宣武將軍,四品武散官,現已建府另居,並將其母接出王府贍養,母子感情甚好。他有五尺四寸的身量,各處都符合你對兇手的推測。”
以前他不願提起相權與皇權之爭,那夜永壽宮裡自戕明志,他知道此事避不過,倒也坦然了。
元修目光一暗,“那時朝局不穩,相府的園會還是常邀皇家子弟的。如今也並非斷了來往,只是除了相府,朝中無人敢邀罷了。恆王府裡的子弟到了年紀的都已有妻室,我上回辦園會纔沒邀他們而已。”
怎麼偏偏是恆王府!
名單上列了人名和身份,那兩名步家子弟是恆王府的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