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慈笑了笑,擡手將面具一揭,露出了真容。
元修聽了那聲音,臉上頓時露出震驚之色。
越慈竟往椅子裡一坐,冷峻的眉眼融了雍容矜貴之態,懶洋洋開口道:“愛卿不妨將門關了,朕也有話與愛卿單獨一敘。”
元修望着院中夜色許久,忽聽身後有腳步聲,他這纔想起越慈還在,但轉身時卻見他走到了書架旁,書架旁擺着兩把椅子一張閒桌。
書房裡只剩下兩人一屍。
元修眉宇間的沉色稍霽,稍一頷首,暮青便與高氏出了書房,背影一會兒便沒入了夜色中。
“好!”暮青點了點頭便與高氏往書房外走,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見元修眉峰壓着,眉頭深鎖,正望着她,她稍一沉默,說道,“你留在這兒,一會兒再說。”
高氏並非蠢笨之人,今夜宣武將軍府遭遇大難,她才二十幾歲便遭遇喪夫之痛,悲痛之餘難免自亂陣腳,但方纔聽聞暮青一席斷案之詞,對她已刮目相看,非常時期也顧不得孤男寡女不可獨處的禮教了。她看得出暮青有要事與她說,因此點頭道:“府裡的佛堂是清淨之地,平時下人們不可隨意進出,若是都督不嫌棄,可與妾身往佛堂一敘。”
在此之前,今夜之事必須要有解決之策!
時辰不多了,步惜晟之死宮裡已經知道了,並且在她和步惜歡出都督府前就往內務總管府去了,算算路程,估計假聖駕和宮裡的人也快來了。
暮青沒有看他,只看着高氏,問:“府中除了這間書房,還有何處方便說話?”
元修和高氏都一愣,步惜歡卻望着暮青,眸光深沉如海,似要將她淹沒。
“我有話與夫人說,望能單獨一敘。”暮青忽然開口對高氏道。
那一刻,她懂了何爲政治,何爲犧牲,何爲保全。
此案,需結!哪怕這有違她此生之願。
步惜晟不能是自盡,步惜塵不能是兇手,步家子弟不能牽扯進通敵之事裡!
在看到遺書的那一刻,她就清楚地知道,此案不能再查下去了。
此案是她這一生中遇到的最難解的謎團,她有太多的不知道,但她清楚地知道一事,那就是步惜歡,她不能明明能預見得到朝中局勢,卻眼睜睜地看着他走到那步險地!
暮青還不知道逼死步惜晟是步惜塵的一人之計,還是這一兩日見過什麼人,不知那幕後真兇在此事上有沒有出過手,也不知毒閻羅是步惜塵從別處買來的,還是他就是那盜毒之人,更不知步惜塵與她爹的案子有無關聯。
他幼時入宮,無人相助,步步爲營走到如今,至親卻在背後刺他一劍!
這世間有何事能比血脈至親從身後刺來的劍更寒人的心?
步惜歡在深宮朝堂之間隱忍多年,這些江山權謀的詭秘殺機,他應該比她清楚,比她懂得更快,因此在看見那封遺書的時候,他才那副神情。
暮青覺得,這事兒步惜塵幹得出來。
步惜塵完全可以說,他殺步惜晟是因爲發現他勾結外敵,此舉是爲保恆王府而大義滅親,犧牲了步惜晟一家妻兒老小,倒可爲他賺一個大義滅親的美名!
眼下元修沒有稱帝之心,他又在養傷期間,以元敏對他的疼愛,定不會在這時逆着他的意思,因此若這時元家廢帝,必不會自立。那麼廢帝之後需有新帝,新帝必是步家子弟,而剩下的步家子弟裡,嫡出的只有步惜塵一人!
正因此,表面上看,步惜晟死了對恆王府不利,此事便不該與步惜塵有關,但步惜塵對步惜歡的敵意甚重,且心在御座,朝中如能借機廢帝,他定是樂見其成的。
步惜晟在這節骨眼兒上服毒自盡,很難不被人懷疑與通敵賣國之事有關,到時不但宣武將軍府有滅頂之災,還會牽連恆王府,牽連步惜歡!步惜歡在朝中本就艱難,恆王府裡的子弟再牽扯進通敵之事裡,被御史言官扣一頂大帽下來,元黨再借機煽風點火,足可把這火引到步惜歡身上,藉機廢帝亦非不能!
“沒有證據,只能說他有嫌疑。”暮青打斷他們兩人的猜測,其實,從遺書裡的“高堂”和“嫡長”四字裡,她就知道步惜塵有嫌疑,因此先前才陷入了糾結矛盾之中,不知該不該說。
元修沉聲問:“你說步惜塵?”
話說到此處,高氏的臉色忽白,惶然問:“都督之意是,逼死妾身夫君的人是、是……”
高氏聽見暮青問話,這纔回過神來,先前的成見已盡數散了,語氣不見了尖銳,反多了些敬意,“妾身一介內院婦人,從不過問夫君在外頭的事,但卻知道這些日子世子常來府中,夫君也常陪世子出去。”
“在我說的時間裡,你夫君去過何處,見過何人,你可知道?”暮青問。
可是,這少年看信的時辰極短,前後也就半盞茶的工夫,竟然就能將這信上的疑點說出這麼多來,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實難相信世間有如此頭腦聰慧之人!
高氏反應最遲,她瞠目結舌地望着暮青,難以置信。夫君的遺書放在信封裡,小廝發現夫君身亡後便急忙將她請來,她是第一個看這封遺書的人,當時心裡也有過古怪之感,但因悲痛,未曾多想,如今聽這少年一樣一樣說來,彷彿一一解了她心頭的迷霧,覺得豁然開朗!
步惜歡微微低頭,掩了眸底的贊色,至此他已覺得今夜趕不及回內務府總管府也不算壞事了,若非如此,他還聽不見這一番推論。往常總是元修陪她查案,隱衛回稟消息給他,他只能聽個結果,卻難知其過程精彩,今夜也算是如了願。
元修習慣了,只搖頭一笑,喟嘆無言。
書房裡如同往常一樣,人皆靜默,半晌無聲。
暮青將遺書往桌上堆着的書上一放,將毒閻羅往上一壓——說完了!
“他是被人逼着自盡的,他不甘心,所以才留下了這些!”暮青一抖手裡的遺書和那瓶毒閻羅,“那逼死他的人定是抓了他的軟肋,我且不說這軟肋是什麼,只說那逼死他的人。步惜晟是前天午後來的都督府,那時他的神態看起來並無異常,而今晚亥時他就死了,說明他的心態變化發生在前天下午從都督府離開後到今晚之前,考慮到他計劃留下這些線索是需要時間周密思考的,他的心態變化時間還可以再提前一點兒,即前天下午從都督府離開後到今天中午之前!這段時間裡,他到過何處,見過何人,那人便極有可能是逼死他的兇手!”
“更耐人尋味是不孝子,我聽說步惜晟是孝子,他的生母是歌姬出身,早年失寵,臥病在牀,他成親後謀了個宣武將軍的閒差,隨後便求了王府的恩准將生母接進了將軍府親自贍養。老母尚在,兒乃孝子,爲何尋死?”
“再說嫡長,且不提長字,只說嫡。那日我請步惜晟到都督府問話,步惜塵與他同行,我觀二人之間的關係並不親密,甚至步惜晟心裡是憎恨這個嫡出的弟弟的,那這封遺書裡又爲何提到他?”
“先說高堂,這高堂指的應是恆王和恆王繼妃,恆王也倒罷了,繼王妃宋氏跋扈狠毒,必非善待庶子之人,步惜晟爲何要提她?”
“不要說這些是因他的情緒而寫錯的,先看看這封遺書通篇的墨跡再說話。步惜晟的字很端正,蘸墨飽滿,其中有幾個字的墨跡甚至過於飽滿,險些就要糊了。我聽說他自幼習武,多年來未曾荒廢,說明他是個堅毅律己之人,這樣的人會允許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封信出現這等瑕疵?不要說是情緒所致,且看這幾個字——高堂、嫡長、不孝子!步惜晟是個聰明人,聰明到明明是自殺,卻處處留下疑點給人查。一個將死之人,在死前能佈下如此多的線索,心理承受能力必是強大的,因此我不信他會被情緒壓垮,別的字都乾乾淨淨,偏偏在這三個詞上出現積墨。因此,我更傾向於這是他故意而爲的。”
“其三:這封遺書的開頭沒有稱呼,沒有言明是留給誰的,從後半段的嫡妻的交代來看,很像是寫給妻子的,可是遺書的落款寫的卻是‘不孝子晟’,讀起來甚是古怪。”
“其二:他是恆王的長子,哪怕是庶出,他也是名副其實的長子。當今親王裡,五王爺膝下只有公主一人,而先帝的其他皇子及其血脈都已不在了,步惜晟在這一輩的皇室宗親子弟裡是最年長的,他爲何要寫下‘嫡長’二字?”
“其一:自殺有蓄謀自殺和激情自殺之分,自殺者亦分三種——一種人生無可戀;一種人對世間人事還心有牽掛,卻因人生失意等等的原因想要逃避,結束性命;一種則是患有精神疾病的人,這類人的精神狀態難以預估,因此其行爲不能按常理分析。步惜晟精神正常,他屬於第二種自盡者,且是蓄謀自殺。從他的遺書內容上來看,他對世間之事尚有牽掛,比如高堂、兄弟、妻兒,在這種情形下,他寫遺書時的心情定是矛盾的,而人在心情矛盾時,思維會產生錯亂,即說話前後顛倒、前言不搭後語等。可步惜晟的遺書裡,我沒有看到這些,他從幼時之志說起,說到少年青年時苦練武藝,說到壯年時在功名上的失意,清楚有序地交代了自盡的緣由,然後才交代身後事,交代身後事的遺言同樣是有序的,先是高堂,再是兄弟,後是妻兒。遍讀整封遺書,給人的感覺是清晰有序的,但是看看他的字,字雖端正,婉轉處筆鋒卻微抖,這說明他在寫這封遺書時情緒是有波動的。但情緒的波動卻沒有影響他的思維,這又說明什麼?說明他在寫下這封遺書前,心裡就已經想好要寫的內容了。”
暮青一眼掃過去,高氏一驚,見她將那遺書一展,道!
高氏不耐,問道:“都督說,妾身夫君的遺書裡有破案的線索,如今遺書都督也看了,案子可能破?”
元修有些呆怔,回過神來後有些無辜,他說什麼了,她要如此瞪他?
這一擡頭,怒火未斂,少年的眸底似有煙火綻放,絢爛逼人,平平無奇的眉眼霎那間被那煙火點亮,有那麼一瞬,竟令人屏息。
彷彿應她心中所想,身後那手寫罷,意猶未盡地在她後腰上撓了兩下,順道捏了一把。這一把捏得說重不重說緩不緩,卻勾人至極,暮青腰身往下的半條腿險些麻了,心中不由怒火升騰,猛地擡頭!
暮青頓怒,這都什麼時候了,這人倒是山崩於頂而面色不改!能正經一點嗎?
娘子心向爲夫,甚慰。
暮青皺眉,內心正人神交戰,那隻不老實的手還在她後腰撓。
無需顧忌我,無妨。
暮青沒動,任他撓,因她感覺得出來,他在寫字!
步惜歡立在她身後,面容冷峻,神情傲嬌,月殺的神態被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哪知避在暮青身後的那隻手卻在她後腰撓啊撓啊撓。
暮青一愣,沒有回頭——站在她身後的只有步惜歡。
這時,她的後腰卻忽然被人撓了一下!
暮青不接話,只低頭看信,看起來似乎是沉浸在案情裡,沒有聽見元修的話。
“你是不是在顧忌何事?”元修皺眉問,她查案從無顧忌,連當朝相國之罪她都照揭不誤,還有何事是不能說的?
這回元修覺出不對勁了,以往斷案時,暮青總能注意到他人注意不到的線索,說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案情分析,那分析往往令人叫絕,恨不得敲開她的腦袋瞧瞧裡頭到底哪兒比人強。可今兒她卻一連兩回都不出聲,之前她可是信心滿滿能從步惜晟的遺書裡看出線索的。
“嗯。”暮青又應了聲,聲雖清晰,卻因低頭看信而看不清神色。
習慣了暮青斷案時語如連珠,她只應了聲,元修還真不習慣,“你也只看出了這一個不同尋常之處?”
暮青聞言只嗯了一聲——何止如此,疑點至少有四處。
這一打岔,元修便分了心,暮青的話他自然要答,因此目光又落回她身上,說道:“步惜晟是恆王的長子,何來嫡長之說?嫡也倒罷了,長字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暮青看見元修的神色,心裡一緊,問道:“你看出什麼了?”
元修眉頭深鎖,將步惜歡打量了一眼,面露深思神色,這小子的氣度怎覺得不同以往?
步惜歡垂着眸,門外月色清冷燭光薄白,渡在男子的容顏上,眉宇間似生了層薄霜,莫名懾人。
暮青看罷,忽然回頭望向了步惜歡!
這信條理清晰,墨跡飽滿,筆跡端正,但婉轉處筆鋒微抖,其中有幾個字出現了積墨,險些糊成一團。
信裡如是寫道:“吾幼承教誨,立志報國,苦習武藝,寒暑不改,而今而立之年,一事無成,萬念俱灰,故留此書。吾妻高氏,孝勤恭儉,吾去後,望奉養高堂,和睦嫡長,教誨子女,勿忘勿念。不孝子晟留於元隆十九年二月初十。”
那信收在信封裡,端端正正地寫着兩個字——遺囑。
高氏一聽此言,果然無心再問別的,急急忙忙從袖中將信拿了出來。
“你夫君的遺書可帶來了?”暮青沒解釋,爲防高氏問個不停,她又補了一句,“他的遺書裡留有破案的線索。”
“那是?”
暮青聽那賤婢二字,皺了皺眉頭,“不是。”
“妾身聽屋裡的丫頭回稟,說都督去前院審了鬆春、鬆夏兩個賤婢,可是她們惡毒弒主?”高氏進屋便問,眼裡話裡皆是殺意。
暮青在門口等着,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高氏便來了。
“沒錯,他臨死前做了不少事來告訴我,他不是情願自殺的。”暮青看了眼手中的毒閻羅,望向院中,春夜深深,宣武將軍府裡哭聲擾人,她的眸底卻似住着一潭清泉,永不被迷霧所遮,“我要看看他的遺書,他如此聰明,留下了諸多疑點供我查到這瓶毒閻羅,遺書裡一定也有疑點可查!”
暮青在前院問案時,元修不在場,卻聽得懂她的意思,“你是說,步惜晟是被人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