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將目光從望山樓的方向收回來時看了月殺一眼,淺淺一笑。沒錯,她就是衝着那羣學子去的!她既有爲天下先的心思,自然要有所行動,今夜之言,她不保證望山樓裡的所有學子都贊同她,但必然會有與她政見相同的,她要的就是這些人!
這女人……今夜就是衝着望山樓的那羣學子去的!什麼跟多傑談老多傑屍骨的事,都是幌子!
哪怕今夜狄部的小王孫不來,以望山樓裡那些學子自以爲憂國憂民的大義,也必定會質問她爲何與胡人相約吃喝,到時一場舌辯還是會有!
他剛見這女人時,她的心思只在斷案和替父報仇上,可一年不到,她竟在政事上成長至此。今夜約胡人在望山樓大堂相見,起初他真以爲她是爲了光明正大,直到方纔她舌辯望山樓裡的學子,他才恍然明白此行另有深意。
暮青在遠處的長街上駐足,回頭看了眼望山樓,月殺跟在她身後,對她私見呼延昊的事難得一言不發。
呼延查烈放下筷子,吃飽了。
呼延昊望着看不見暮青身影的長街,一張異族容顏被燈影晃得忽明忽暗,不辨陰晴。
“朝廷之安,百姓之求,莫過於天下無戰事。”少年的背影融在燈影裡,頎長高大,莫名令人仰望,那身影印在滿堂學子眼裡,漸漸走進了燈火璀璨的長街,被街上的火樹銀花淹沒,再看不見。
“你我終將作古,未來是子孫們的,善待孩子,少在孩子們心中種一顆仇恨的種子,未來就少一場戰事,我大興就少一個爲國捐軀的大好兒郎,多一些有兒郎送終的爹孃。”暮青起身走向那青年,青年繃直了身子,卻見她只是收走了釘在牆上的刀,隨後,她走回去,卻沒再回席,而是直接走出瞭望山樓。
那青年啞口無言,滿堂學子無一人出聲。
“善心,並非唯獨我有,諸位也有。”暮青掃了眼大堂裡的學子們,“我在西北邊關時見過百姓之苦,戰事一起,前有五胡叩邊,後有馬匪搶掠,百姓飽受戰事之苦,白日閉戶不出,夜裡不敢點燈。你們日日談古論今,以爲聚在此處辯論國策便是憂國憂民,卻不解百姓疾苦,又如何能替天下百姓說話?”
如何忍心?那只是個孩童!
滿堂文人學子看看那刀,再看看一心用膳的孩子,無人伸得出手去碰那刀,哪怕對胡人深惡痛絕,天天高呼滅盡五胡,真到了殺人的關頭,看着那吃得臉頰圓鼓鼓的孩童,沒有一人忍心去拔牆上的刀。
兩個侍從驚怒萬分,這回不再警戒大堂裡的文人,而是死死盯着暮青。
暮青一掃望山樓的大堂,問:“有誰敢殺?放心,小王孫身後的侍從由我解決。”
“殺!”暮青忽然一喝,那青年聳肩一抖,連刀都不敢碰。
呼延查烈卻仍專心用膳,自奪權那也起,世間已無事能讓幼小的他恐懼,除了呼延昊。
“我曾帶着此刀孤入狄部,與大將軍等五人死戰一夜,殺敵不計其數!現在這把刀給你,你拿着它殺這孩子給我看!”暮青此言一出,青年爲之一驚,呼延查烈的侍從也爲之一驚,紛紛拔刀,怒視青年,連暮青也一併戒備監視起來。
“父債子償?好!”暮青高聲一讚,擡手一射,一道寒光抹着那青年的頸側咻地釘在了牆上!滿堂驚呼,學子們紛紛起身讓開,藉着燭光定睛一瞧,見竟是一把薄刀,其形古怪。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那青年不服!
“他的父輩殺過大興百姓,殺人償命,他的父輩該殺,可他呢?他只有四歲,可殺過一個大興的百姓?”
呼延查烈一直在低頭用膳,彷彿四周的舌辯與他無關,滿堂異國之人的敵意與他無關,他只用小手捏着筷子,一口一口的將飯菜往嘴裡送,彷彿他關心的只是吃飽長高。
暮青毫不客氣,一指呼延查烈,“你只看到他是狄部的小王孫,可看到他還只是幼童?”
“但凡兩國殺戮事,必爲戰事!哪朝的百姓希望邊關有戰事?戰事一起,生靈塗炭!多少兒郎離家,多少戰死沙場,多少爹孃要失去兒子,妻子失去夫君,兒女失去父親!殺盡胡人?這是百姓之願嗎?我看是你等文人想要制國策名垂青史之願!”
“……”
“既是太平喜樂,何以有殺盡胡人之願!”
“太平喜樂。”青年答。
“我問你,天下百姓所求爲何?”暮青問。
滿堂學子更是不解,難道此話有錯?
那青年不解,此話有何錯處?
“既是寒門出身,爲何不知百姓之苦?竟說出百姓恨不得殺盡胡人這等話來!”
那青年一擡衣袖,只見兩袖已洗得發白,“學生自然是寒門出身。”
“賜教不敢當,只想問問足下可是寒門出身?”暮青問。
“都督此言何意?”那青年面色一冷,拱手道,“還請都督不吝賜教!”
“憂國憂民我信,替百姓說話我也信,只可惜你的話未必說到了天下百姓的心坎兒裡。”
那青年的臉頰頓時火辣辣的燙,卻不服氣,“都督此言差矣,自古文臣武將,文臣治國,武將戍邊,都督身爲武將,戍守山河護衛百姓理所應當!而學生乃是讀書人,文人憂國憂民,替天下百姓說話纔是分內之事!”
“你沒有,我有!”暮青打斷他,目光寒如刀劍,字字戳心,“我服過兵役,我戍過邊,我殺過胡人!我爲邊關百姓流過血,見過戰友爲國捐軀!你爲國家做過何事,有此立場替邊關百姓在此質問我?”
那青年被問得一頭霧水一腔怒火,握拳道:“學生說了,學生乃是……”
暮青卻彷彿沒聽見,再問:“你殺過胡人嗎?”
那青年眉頭一皺,“學生未曾服過兵役,又怎可能戍過邊?”
“你戍過邊嗎?”暮青又問。
那青年一愣,不知她此問是何意思,昂首答道:“不曾,學生乃是讀書人!”
暮青卻端坐不動,定定望着那青年,滿堂學子都在等她的解釋,她卻沒有解釋,只問:“你服過兵役嗎?”
多傑怒而起身,提拳便欲殺人。
呼延昊一眯眼,回頭望向那青年,左眼下的疤痕猙獰可怖。
“大興自建國起六百年,五胡犯邊無數,西北邊關百姓飽受其苦,自鎮軍侯、西北軍元大將軍戍邊後憑據天險重修邊防,五胡纔沒能再打進關來。可我西北邊關的將士們依舊因五胡犯邊而死傷流血無數,遠的不談,只說近的,前年年底五胡聯軍叩邊,一年的時間,七萬將士爲國捐軀!百姓恨不得殺盡胡人,恨不得食肉寢皮,都督倒是心善!”那青年字字鏗鏘,聽得滿堂學子血熱,原無質疑之心的人也都憤慨地望向暮青。
暮青聞言擡頭,大堂裡的文人學子們也都循聲望去,見西北角的一桌上站起一名灰衫青年,同桌的寒門學子皆給他使眼色,他卻不看不理,只遙望暮青,神色憤怒,語氣質問。
這時,忽聽有人出了聲,“都督爲何要對胡人如此之好?”
大堂裡氣氛靜寂,暮青、呼延昊、多傑皆不動筷,她看着孩子,兩個男子看着她,只是心事不同。
狄部奪權夜後,呼延查烈第一次乖乖用膳,自幼服侍他的侍從的話他都不聽,今夜卻聽了暮青的話。呼延昊轉頭看向暮青,見她正望着他身旁的孩子,大堂裡燈火暖黃,少年的眉眼裡有比燈火更暖的光,那溫暖忽然便讓他恍惚回到了童年,阿媽還在的那些年。她不像阿媽,但她的眼神裡卻似乎有跟阿媽一樣的暖光,讓人一望便永不想走出。
呼延查烈盯着暮青,先前的憤怒和仇恨漸漸被疑惑和警惕替代,在他的小小世界裡,還不懂眼前的大興武將爲何要關懷他,爲何能看穿他的心思,他只是覺得她的話似乎很有道理。於是,他低頭乖乖用膳,抓起烤羊腿便狼吞虎嚥,但嚥了幾口想起暮青的話,便開始細嚼慢嚥起來。他始終低着頭,一口一口的吃着喜歡的飯菜,那被飯菜塞得鼓鼓的小臉兒另人看着莫名心酸。
“謀事貴在頭腦,成事貴在體魄,一日三餐乃體魄之根本,用膳需慢,膳食種類需全,如此才能身子康健,快些長大。”暮青知道這孩子心裡藏着滅族之恨,不能引導此事,但她得慢慢來,先讓他信任她,願意聽她的話。
人隨着年齡的增長,經歷越豐富情感越複雜,微表情越難以判斷,而孩子的心思是最純真的,他們的動作代表的意義最容易讀懂。
孩子也是會撒謊的,但看穿孩子的謊言比看穿成年人的要容易的多,他們不是天生就會掩飾,而是在成長中學會掩飾。孩子說謊時會立刻用手捂住嘴巴,做錯事時會把手藏在身後;少年則會意識到如此太過明顯,因此說謊時會將手指放在嘴邊輕輕摩挲;而人到了成年,說謊時便不會再觸碰嘴巴周圍,他們會摸鼻子。
暮青當然不會告訴呼延昊,她將桌上的菜一一問遍,無論呼延查烈是搖頭還是點頭,她總能看穿他的喜好,並命人將他喜歡的吃食全都布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