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是留給月殺的。
月殺是江湖殺手出身,暮青相信他的追蹤能力勝過常人,如若發現呼延昊不在遼軍之中,必將在沿途尋找她,所以她在山中留下了些線索。遼軍難以斷定她的去向,定會將那些衣衫碎片帶回速呈呼延昊,匆忙之間不會往林子深處去,也就不會看見掛在老樹高處的衣衫碎片——樹林和山坳外面的那些衣衫完全是爲了吸引遼軍的注意力而放置的,爲的是保護樹林深處的線索,月殺若能看見,必能找得到她!
呼延查烈一路跟着暮青,曾見過她拿着樹枝將碎布挑至老樹高處,還以爲她的目的是爲了讓遼軍相信他們進了翠屏山中,沒想到根本不是如此。
“如果沒算錯,我們此時應身在麥山之中。”暮青望了眼義莊的方向,軍帳中有軍用地圖,她對盛京城附近的山河村鎮早已熟記於心。他們在官道的岔路口處進了林子,隨後上了馬車,她雖看不到車外的情形,但能感覺得到馬車上下山坡。她默算過時辰,從馬車駛上平路到停在義莊門口,他們只可能是從翠屏山上下來的。翠屏山在東,他們此時在南,此地定是麥山!
暮青回頭,一身狼狽之態,眼眸竟亮若星子,剎那間神采奕奕,“我來過麥山,山後有一村,村中有戶郎中姓鄭,我們可去鄭家暫避!”
說來也巧,鄭家原在盛京城裡開藥鋪,十幾年前因給勒丹大王子醫治牙疾而遭人滅口,她查相府別院的湖底沉屍案時曾開棺驗過鄭郎中的屍身,開棺之地正在麥山。開棺之前她曾去過鄭家,因而記得去村中的路。
“走吧!”暮青從山石後站了起來,山風瑟瑟,寒意襲人,她裹了裹衣衫,卻見呼延查烈並沒有動。
男孩仰頭望着她,眸底靜若藍湖,童音卻是顫的,聽起來似風過枝梢,“你很瞭解他。”
那人屠滅親族殘殺別部,狡詐如狼殘暴如鬼,草原上最勇敢的勇士都懼怕他,唯有她能把他耍得團團轉。
“你是怎麼解開皮繩的?那是我們草原上套狼用的。”呼延查烈問。
暮青見他眼裡盛滿求知慾,擡頭望了眼山那頭,強忍掌心的燒痛感從衣袍上撕了條碎布下來當成繩索遞了過去,道:“綁綁看。”
呼延查烈愣了一陣兒纔將布條接了過來,暮青轉身背手,一副受縛之姿,等着呼延查烈來綁。
男孩仰望着少女的背影,猶豫了片刻,起身綁人。
布條與皮繩不同,但眼下只有布條可充當繩索,暮青揹着手,任由呼延查烈將布條纏上她的手腕後綁了又綁,系得結結實實,聽見他說好了時,她忽然將雙臂向下一沉!
此舉敏捷過人,呼延查烈只看見暮青的雙臂一沉一收,手腕一翻,綁得死緊的布條忽然便落入了掌心!
這變戲法兒般一幕看得呼延查烈一愣一愣的,還沒回神,暮青已回過身來,將掌心攤開,只見那布條靜靜地躺在她掌心裡,繩結完好如初!
哪怕親眼所見,呼延查烈仍然引以爲奇,仰着小臉兒,臉上寫滿了疑問——怎麼辦到的?!
暮青將布條遞給他,再次轉身,“重新綁一遍。”
呼延查烈再未遲疑,將繩結解開後便上前一步再次將暮青的雙手捆綁在了一起,這回他系得更爲結實,結果卻與剛纔一樣,只不過暮青這次放慢了速度,雙臂下沉後未動,任由呼延查烈走近前來細細觀察,只見她將雙臂向內收緊之後,原本綁得死緊的布條忽然便與手腕之間生出了空隙,且空隙不小,足夠她將手指向上扣時勾住布條,而後手腕一翻,掙脫綁縛。
待暮青再次回過身來將布條穩穩託在掌心裡時,男孩依舊緊緊盯着她,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暮青淡淡地道:“沒什麼不可思議的,只要肯動腦筋,此法便很好理解。當我弱敵強勢必要受縛於人時,切不可任人綁縛,需假作配合之態,負手身後,手背相對,儘量擡高至腰背處。當你這樣做時,你會發現手腕與前臂之間的夾角甚大,近乎直角,而當你將雙臂下沉並收緊時,手腕與手臂之間的夾角便會縮小,近乎垂直。如此一來,繩索便會與手腕間產生不小的縫隙,足夠你掙脫自救!”
何謂直角,呼延查烈並不懂得,但他觀摩了兩遍,自有心得,儘管暮青的解說之詞甚是生僻,但他還是琢磨出了其中的精妙——其實就是呼延昊綁她時,她擺出了一個撐開的姿勢,雙手看似被綁緊了,其實不然,繩索綁緊的只是她撐開後的雙手!當她把手臂一沉一收,繩索和手腕之間自然就生了空隙,不割斷繩索就能輕鬆掙脫束縛!
“世道艱險,難免有受制於人之時,切記莫要自亂陣腳,需知虎狼之蠻力,人的確難及,但人之智慧,亦非虎狼能及。”暮青將布條收了起來,她要去鄭家,難免會給鄭家人帶來危險,所以這山裡不能爲月殺留下線索了,但望他能看見她留在翠屏山中的線索,她在那布條上以血畫了一圖,匆忙之間血圖頗簡,但願他能看得懂。
暮青低頭藉着月光遍查了山石後,確定她和呼延查烈沒有留下明顯的痕跡之後才負手望向山那頭,說道:“走吧,趕路要緊。”
“嗯。”呼延查烈只低頭應了一聲。
夜路難行,半山坡上有些陡,暮青將手伸給呼延查烈,男孩低着頭,神色難見,小手被山風吹得冰涼,暮青將他的手握得緊了些,而後先行在前,藉着月色往山上走,但剛走了兩步便腳步一僵,隨即面色一冷,停了下來。
寂寂山林裡並無追兵,清冷的月光照着山路上一大一小兩人,兩人牽着手,中間卻生出一抹森寒的刀光。
刀光抵在暮青的腰後,刀握在呼延查烈手裡,那是把短匕,刀尖鋒利,比月色森白。
“何意?”暮青冷聲問。
呼延查烈低着頭,童音亦冷,“你不是很聰明嗎?難道看不出自己死期將至?”
“還真看不出。”暮青眉頭都沒動,“小王孫想殺我,義莊裡不動手,方纔綁我時不動手,偏偏此時動手,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刀下抵着的是神甲。”
此話一針見血,暮青感覺到那抵住她的刀明顯頓了頓,但馬上又刺了回來,力道更勝方纔。
呼延查烈低着頭,握着匕首的手有些發白。他該殺了這女人,她太聰明,身陷敵穴非但處變不驚,還能誘敵自救,險中逃生,智亂敵策,順道爲大興追兵留下線索……此女不殺,日後必成關外大患!
今夜是殺她的大好時機,他該毫不猶豫地動手,可是……正如她說的,他竟放過了最好的時機!
“我記得你。”呼延查烈忽然擡頭,刀指暮青,稚嫩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掙扎與怨恨,“那晚你也在草原,你就在狄部王帳外!你們大興人、勒丹人和呼延昊都是狄部王族的仇人!都該死!”
那夜之事已過經年,山河未改,江山已換,盛京城外三十里處的麥山上望不見關外的大漠草原,卻恍惚能聞見那夜的血腥氣。男孩咬碎了脣角,血的鹹腥提醒着他那夜刻骨的仇恨,他的眼裡不再有猶豫,刀堅定地指着暮青,年紀雖小,殺氣卻凜若寒風。
暮青轉過身來,目光平靜,“狄人也殺過大興人。”
他們那夜的目標是呼延昊,但她不想解釋,因爲不管那夜狄部的政變孰勝孰負,對大興來說,五胡都一樣是外敵。她只想問一句,“如果大興人殺了胡人便該死,那大興高祖時期至今,胡人連年襲擾邊關,燒殺淫掠無惡不爲,直至西北軍建成,嘉蘭關城重修,纔將五胡鐵蹄擋在了關外!這好景不過十年,十年前那些死在胡人的彎刀和鐵蹄下的無辜百姓的命又該誰來償?胡人又該不該死?”
“我阿爹說,大興百姓弱如牛羊,卻佔據着中原的沃土,我們草原兒女身強力壯,卻世代在羣狼環嗣的草原上游牧而居,世間沒有這等道理!要使部族百姓安居,唯有叩開嘉蘭關的城門!”
“強盜邏輯!”暮青冷斥道。
“此乃強者之理!這世間強者爲尊,誰的刀快馬壯,誰就該得到最好的!”呼延查烈一番辯駁之言全然不似出自孩童之口,這是阿爹說過的話,他已記不起阿爹的模樣,但異國爲質夜長難熬,每到深夜,他總回想阿爹阿媽尚在的日子,一遍遍地將阿爹從前的話熟記在心,“難道大興的江山不是大興高祖皇帝用刀箭和戰馬從前朝亡國君主手上奪來的?前朝國弱,高祖兵強,江山就是高祖的,那大興國弱,草原兵強,江山爲何不能是我們草原的?”
呼延查烈刀指暮青,小小的身子裡流淌着胡人的血,童音稚嫩,卻戾氣逼人,“爲了一片沃土,我們草原也有戰死的兒郎,大興那些死了的人,只能怪他們弱如牛羊,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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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裡關於反綁自救的辦法描述上很難達到直觀的效果,感興趣的小夥伴可以和親友試試看,一試就懂。不希望小夥伴們會遇到要用此法的事,但這仍不失爲一個自救的小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