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康初年,十一月十二日,晨。
神甲軍護送巫瑾及使臣回國,百姓夾道相送,皆想一睹神甲軍的風采。百姓談論着神甲軍的神秘出身,談論着神秘的神甲軍大將軍,卻無人留意到親衛隊裡一個貌不驚人的少年。
少年高居馬背,一身黑袍,面黃肌瘦,粗眉細眼,曾經名動盛京的江北水師都督週二蛋走在汴都城的街頭竟無人識得。
神甲軍護着儀仗黑風般的卷出了城去,百姓踮着腳伸着頭跟在後頭,直到官道上的黃塵遮了衛隊的身影,人羣纔回到城中,漸漸散了。
城門口恢復了秩序,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駛入城門,守城的小將橫槍挑開簾子,一邊翻看文牒路引一邊盤問,少頃,將長槍一收,放馬車進了城門。
馬車直奔城西,在一間客棧門口停了下來,車裡下來個少年,亦是一身黑袍貌不驚人,卻似文弱書生,邁起步來弱不禁風。
少年進了客棧,淡淡地道:“店家,住店。”
*
襄國侯府。
何少楷匆匆地進了書房,“祖父,南圖使臣出城了。”
何善其看着書,頭也沒擡,“那又如何?”
“聖上派神甲軍護送質子回國,您不覺得有何圖謀?”
“聖上之謀與你何干?君心難測,你還沒長記性?”
何少楷聽着膩煩,卻隱忍不發,討好地笑道:“孫兒不就是說說?整日待在府裡,實在是閒得慌,朝中出了大事,孫兒只是想與祖父討教討教。議政之言不過是在書房裡說說罷了,又無旁人知曉。”
何善其聞言,臉色稍霽,擱下書問道:“好,那你說說看,聖上有何圖謀?”
“君心難測,孫兒揣摩不盡。只是覺得,如若巫瑾即位,兩國聯手,嶺南必平。嶺南一平,內憂大削,到時只怕……家道艱難。”何少楷瞄了眼何善其,言辭隱晦。
嶺南一平,兵權盡歸聖上,水師的威脅不但大削,反而有被圍之局。
這可不妙!
何善其面色稍淡,剛擱下的書又拿了起來,邊看邊道:“你以爲士族會亡?士族亡了,誰來制衡寒門?所謂親疏,不過是制衡之道,聖上豈會不懂?何家有迎駕渡江之功,若無大過,不會有禍。”
家道艱難,再艱難,也不過是交出兵權。
交出兵權,這是他最後的打算,但此話眼下還不能跟少楷提,他年輕氣盛,欠缺磨礪,若知道他有此意,恐會惹出禍事來。
“你記住,無論日後朝局如何,但憑渡江之功,何家再不濟,也會是侯門府第!哪怕是個清閒府第,有御賜金匾高懸,誰也不敢輕慢我何家子弟。老話說的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寒門昌盛之時,必有士族起復之機,你現如今該做的是韜光養晦,該學的是個忍字。”何善其苦口婆心,卻不知這樣的教誨,孫兒何時聽得進去。
他已年邁,而聖上年輕開明,朝中也好,都城也罷,近來主政參政的年輕人越發多了起來,他已感覺到力不從心。朝廷局勢早就不是一個何家能左右得了的了,而兵權是何家最後的保命符,倘若巫瑾即位,嶺南之患得以平定,那再留着水師的兵權對何家而言便是弊多利少,不如交出去,沒了兵權,至少還能保住勳爵之位。
他老了,保不了何家多少年了,何家的擔子總有一天會落在少楷的肩上,只願他能早一天聽進他的話去。
何少楷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他抿脣垂首,書房裡氣氛暗涌。半晌之後,他纔開口,“祖父,孫兒還有一事……”
“還有何事?”
“是鳳駕南巡的事。”何少楷瞄了眼何善其,問道,“您不覺得此事蹊蹺?帝后情深,聖上怎放心讓皇后南巡?難道就不怕嶺南聽到動靜會有所動?若說南巡是爲要事,這還說得通,可災情已有所控制,且眼下巡查吏治又非急需之事,何必要鳳駕親自南巡?此舉既徒惹干政之議,又可能置皇后於險境,以聖上的城府,怎會有此決策?”
“以聖上的城府,的確不該有此決策。但既然聖上有此決策,想必其中定有深意。”
“祖父之意是,鳳駕南巡只是個幌子,皇后南下另有圖謀?而那件事縱觀朝野,非皇后不能爲?”
何善其點了點頭。
何少楷問:“能是何事?”
何善其搖了搖頭,一副猜不透的樣子。
何少楷猜道:“皇后專擅斷獄之事,難道有何關乎江山的大案?嘶!沒聽說啊……”
見祖父一直不言語,何少楷有些急,“祖父,孫兒聽說韓其初和傅民生不和,他們二人皆是聖上的心腹,是否可從他們身上探聽一二?”
何善其一聽這話就皺了眉頭,斥道:“此事祖父自會設法打探,你老老實實地在府裡待着,莫要自作主張,免得惹事,徒增被動。”
何少楷心中不忿,卻不敢表露過多,聽祖父有探聽消息之意,便壓下了怒意,打了一恭,應承道:“是,祖父放心,孫兒就在府裡待着,哪兒也不去。”
“行了,你下去吧。今日仍有官媒來府裡,你身爲兄長,多幫你妹妹掌掌眼,去吧!”何善其面色稍霽,說話時嘆了口氣,有意無意地瞥了眼書房的門。
門外,何初心慌忙退了幾步,轉身沿着遊廊跑開了。
她往後院奔去,一路上心事重重,剛過垂花門,一個丫鬟從假山後的小徑上奔過來,兩人迎頭撞上,何初心險些跌倒,撫着心口怒道:“放肆!哪個院兒裡當差的丫頭!冒冒失失的成何體統!”
丫鬟噗通跪倒,神情卻又懼又喜,“原來小姐在這兒,奴婢正尋小姐!”
何初心原以爲是官媒來了,奶孃正尋她,聽見丫鬟的話不由冷着臉道:“侍畫那丫頭死哪兒去了?本小姐沒有貼身的丫頭?要打發你來尋我!”
丫鬟忙稟道:“小姐誤會了,奴婢是來給小姐送信的!”
回話間,丫鬟拿出個信箋來,上頭蓋着老藺齋的章,聞之有淡淡的胭脂香,正是汴都城裡的士族小姐們常用之物。
何初心狐疑着接到手中,還沒問話,丫鬟便接着稟道:“奴婢是後園的灑掃丫頭,這信不知是哪位小姐送的,早晨莊子上的農戶來送菜,奴婢一打開後門就有個丫頭把此信塞給了奴婢,說是小姐與她家姑娘約好的,要奴婢務必把此信交給小姐,不得讓他人知曉,否則……否則……”
“否則怎樣?”
“否則小姐必會怪罪奴婢的。”
何初心垂眸看着信箋,神色變幻莫測。她從未與人約定此事,再說汴都城裡與她交好的那些小姐遞信來府中從不走後門。這信箋上除了老藺齋的印章,沒蓋私印,看不出是誰送的。
會是誰送的?
偷偷摸摸的來送信,又恐嚇府裡的丫鬟,想來是要事。
何初心拆了信箋,見字娟秀,只有一句話——欲問姻緣,十五戌時,江月樓,秋風居。
*
江月樓是間茶點鋪子,在汴都城中算不得老字號,卻因掌櫃的是個風韻勾人的女子而頗受達官顯貴的青睞。何初心從前是不屑踏足江月樓的,但到了約定的日子,她還是去了。
她女扮男裝,從馬車裡下來時拿玉扇遮着臉,悶着頭便進了江月樓。
秋風居在二樓,門口擺着老樁盆景,十分隱蔽。
何初心敲了敲門,房內無人應聲,門卻悄無聲息地開了。家丁戒備地盯着房內,何初心卻鎮定地走了進去,不料房門在她邁進去的一刻忽然關上,將她獨自關在了屋裡。
何初心一驚,回頭間猛不丁地撞見門後站着個黑袍人,不由驚叫出聲!
幾乎同時,黑袍人擡指一點,何初心只覺得喉口一緊,聲音頓時啞了。
嗖!
一物從黑袍人袖下射出,破開花格門上糊着的油紙,只聽家丁悶哼一聲,隨即便沒了聲息。
何初心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只能驚恐地盯着黑袍人。
這時,一道話音從屏風後傳了出來,“何小姐很守時。”
這聲音有些文弱,聽在何初心耳中卻猶如響雷——屏風後的人是個女子!
“不可對貴客無禮。”女子的話音落下,黑袍人已出手解了何初心的穴道。
何初心轉進屏風內,見女子坐在桌旁,也通身罩在黑袍裡,風帽壓得極低,難辨身份容貌。
“你是何人?約我來此有何居心?”何初心驚魂未定,盯着女子問道。
女子不起身也不擡頭,只是笑了聲,嘲弄地道:“何小姐與其問我有何居心,不如問問自己有何居心,一封來歷不明的密信就能讓你赴約,你不覺得,你也是居心叵測之人?”
何初心聞言面沉如水,強壓着怒意道:“你約我來此,想必不是爲了羞辱我的。你我素不相識,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又怎麼敢信你?”
“你既然敢來,就敢信我。”女子低頭斟茶,慢條斯理地道,“若非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你會聽信一封密信來這江月樓?既已到了這等境地,我是何人又有何要緊?只要能幫到你就行了,不是嗎?”
“……好!那姑且不論你是何人有何目的,我先聽聽你想怎麼幫我。”何初心往黑袍女子面前一坐,見女子推過一盞茶來,沒動。
黑袍女子並不介意,自己品了口茶,風帽下的嘴角彎了彎,徐徐地道:“何小姐痛失後位想必心有不甘,眼下正有個讓你如願的時機,就看你能否抓住了。”
“什麼時機?”
“鳳駕南巡的時機。”
何初心聞言,卻露出了失望之色,站起身來冷冷地道:“還以爲你有何良策,原來不過如此。今日就當我沒有來過,告辭!”
說罷,她轉身就走。
卻聽黑袍女子問道:“你以爲我是讓你在趁鳳駕南巡的時機接近聖上,蠱惑於他?”
“難道不是?”何初心住步冷笑。
“大錯特錯!”黑袍女子道,“皇后此時已不在宮中了。”
“什麼?!”何初心猛地回身,震驚地盯住黑袍女子。
“如果我沒猜錯,她應該在神甲軍中,隨巫瑾一同前往南圖了。”黑袍女子放下茶盞,淡淡地道。
何初心卻驚疑不定地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黑袍女子揚了揚脣角,毫不掩飾嘲弄之意,“難道你真的相信鳳駕南巡的說辭?災情已控,巡查吏治又非急需之事,皇后何必冒着干政之議和嶺南之險親自南巡?你不覺得此事蹊蹺?”
蹊蹺!
這話耳熟,正是祖父和兄長在書房裡議過的!
事關皇后,何初心記得清楚,不由震驚有加,不知這黑袍女子是何人,竟能與祖父不謀而合。
只聽黑袍女子道:“誰不知帝后之情?如非干係重大,聖上怎會答應皇后涉險?可南巡並非必行之事,那麼皇后南巡究竟用意何在?南圖國書剛到,皇后便要南巡,這難道是巧合?”
黑袍女子嗤的笑了聲,“北燕虎視眈眈,嶺南蠢蠢欲動,南圖皇位行將更替,皇后南巡的用意很難猜嗎?南圖新皇若爲盟友,則嶺南可平,反之,南興必有國難。皇后必是隨巫瑾一同前往南圖了,意在助巫瑾奪位。”
“……”何初心的眸底似有風雲涌動,顯然難以置信。
黑袍女子垂首品茶,耐着性子等。
半晌,何初心道:“笑話!奪位豈是易事?瑾王爲質多年,必定勢微,皇后只率千餘神甲軍前往,想助巫瑾奪位豈非癡人說夢?你拿這等妄語來誆騙於我,真當我是無知稚子?”
黑袍女子笑了笑,輕嘲道:“你並非稚子,但的確無知。你以爲皇后是何許人也?她可不是隻識深閨爭鬥的女流,暹蘭大帝那機關重重的陵寢她都能來去,屬國南圖的皇宮城門怎能擋得住她?你眼中癡人說夢的事,對她而言未必是難事,即便是難事,她也有出其不意之智,險中成事之能。”
“你似乎很欣賞她。”何初心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手在袖下捏得發白,目光含毒,“可你別忘了,她現在是皇后!滿朝皆知鳳駕將要南巡,他日啓程,儀仗浩蕩,所經之處,文武接駕,難道鑾駕裡敢是個空的?”
黑袍女子聞言稍稍擡頭,半面微露,那脣若雪裡丁香,勾似涼月,“這就是我約你來此的原因。”
何初心正驚於女子的半面傾城之容,忽聽此言,不由怔住。
黑袍女子道:“鑾車裡不會是空的,但一定是個假的,關鍵在於,皇后的替身由誰來做。”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做皇后的替身?”何初心的眸底復起驚瀾。
“這就要看你有沒有本事了。”黑袍女子慢悠悠地道,“若你能說服聖上,由你來做皇后的替身,那麼你的機會就來了。嶺南王有不臣之心,鳳駕南巡,他必有所動!對嶺南王而言,皇后在手就等於制住了聖上。對你而言,你的機會便是——被嶺南王擒住。”
“什麼?!”
“別太驚訝,想想便知,一旦你被擒住,你是替身之事就瞞不住了,到時會如何?皇后瞞騙百官前往南圖,必將引起軒然大波,聖上爲平非議,唯有將皇后前往南圖的目的昭告百官,如此一來,皇后的聲譽可保,可一旦消息傳到南圖,皇后必然有險。而你,你在嶺南王手中,何家不會坐視不理,你們何家掌着江南水師的兵權,你又有替皇后涉險之功,聖上沒有理由不救你。到時,只要你表現得忠義不屈一些,對聖上癡情一些,你的美名自會由嶺南傳遍天下。到那時,天下皆知你心在聖上,誰還敢到府上聘你?你有功於社稷,有恩於帝后,聖上除了把你接進宮裡,別無他法。如果你運氣好,皇后死在南圖,那後位非你莫屬,即便皇后回來了,你孃家勢強,也無需懼她,慢慢爭,慢慢鬥,如若你在後宮之術上還不及皇后,那大抵是真沒有鳳命了。”
這樣一番話,黑袍女子的語氣卻輕描淡寫的。
何初心扶着桌子,氣息沉亂,久未出聲。她原以爲此人會勸她趁鳳駕南巡的機會魅惑聖上,着實沒想到會聽見這樣一番驚天之言!
“我該信你嗎?”許久後,何初心問道,“果真如你所言,滿朝文武都看不破的事,唯有你看得破?”
“這並不奇怪,畢竟皇后的性子跟能耐,滿朝文武見識得還少,縱然對鳳駕南巡的意圖心存疑慮,也不敢往太出格的事上猜。”
“哦?如此說來,皇后的性子跟能耐,你倒是見識得多?”
“你問得太多了些。”黑袍女子似有不悅,不欲多言,“該教的我已經教過你了,能不能抓住機會,就看你的了。言盡於此,不送。”
話音落下,那黑袍男子便進了內室,一副送客之態。
何初心對此人的身手多有忌憚,不敢再留,只複雜地看了黑袍女子一眼,道聲告辭,轉身走了。
……
是夜,襄國侯府後宅。
何初心的閨房裡,房門緊閉,丫頭小廝全都打發去了院外,屋裡連婆子都沒留。
何少楷坐在屋裡,聽着江月樓裡的事,神色變幻。
何初心等得心焦,問道:“依兄長之見,那黑袍女子之言,有幾分可信?”
何少楷默然不語,指尖輕輕地叩着桌面。
咚,咚咚。
何初心聽着,心湖裡似有重石不住地墜來,攪得五臟六腑七上八下,煩躁不已,“兄長!”
何少楷擡眼看向她,這才道:“這幾日,朝中在忙着準備鳳駕南巡的事,皇后免了刑曹班子去立政殿聽事。”
何初心的目光一變,“如此說來,她真有可能不在宮裡了?”
“有可能。”何少楷沉吟着道,“祖父也認爲鳳駕南巡只是個幌子,而皇后南下另有圖謀。我雖想不通助巫瑾奪位之事爲何非皇后不能爲,但奪位不是易事,輕則宮城染血,重則戰事綿延,無論誰擔此重任,都難在一朝一夕之間成事。論智勇謀略,皇后的確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輩,她從軍入朝的那些事兒,在市井之中傳得神乎其神,或許真有何奇略能速定南圖朝局也不一定。總之,如若說皇后南下是巡查吏治去的,我是不信的,但若說她往南圖去了,我倒是信,這的確像是皇后敢爲之事。”
何初心聞言皺了皺眉頭,面色淡了下來。
何少楷心知這番話惹了妹妹不快,卻無心理會,“那黑袍女子不知是何來歷,竟能看透鳳駕南巡的真意,想來與皇后有些淵源。”
何初心道:“聽她之言,似對皇后頗爲欣賞,卻與皇后是敵非友。我們何家與她非親非故,她獻此計策,有借刀殺人之心。”
何少楷一笑,目光陰鷙,“她的推測如若不虛,何家這把刀借給她又有何妨?”
何初心聞言按捺住喜意,擰着帕子試探道:“兄長覺得此事可行?”
“此乃良機,千載難逢。只是南下有險,妹妹……”
“小妹不懼!”何初心忽然跪了下來,含淚道,“兄長,祖父一心要將我許給他人,可我始終意難平!從前是祖父瞻前顧後,讓我錯失良緣,此番良機天降,我若不冒險一試,死也不能瞑目!今日之事,我瞞着祖父,只告知兄長,還請兄長憐我,助我面聖!”
“妹妹何苦如此?”何少楷一把將人扶住,見妹妹低眉垂淚,癡也怨也,嬌憐似水,不由嘆道,“唉!若祖父當年能像妹妹這般無畏,今日豈容他人位居中宮?以妹妹的才貌,何愁得不到聖上的心?”
何初心撇開臉,眉眼之間皆是哀婉之色,“只怪我命不好。”
“胡說!你是何家之女,命豈會不好?”何少楷扶着何初心坐了下來,嘆了一聲,“祖父的確是老了,他從前瞻前顧後,如今連一爭之勇也沒了。妹妹今日做得很對,此事的確不能讓祖父知曉。”
何初心轉過頭來,目含希冀,“兄長肯幫我?”
“你我一母同胞,理應相互扶持。你放心,面聖之事,爲兄來安排。”
“謝兄長!”
*
初入嚴冬,江南溼寒,臨江茶樓的大堂裡生了火盆兒。往年,雅間裡來了貴客,茶樓纔會奉入炭火侍候着,大堂裡是從來不生火盆兒的。但當今聖上看重寒門學子,內務府不敢怠慢,剛入冬就送了白炭來,大堂門口掛着蘆簾,裡頭烘着炭火,學子們賦詩作畫、辯議朝政,這百年老字號的茶樓如今已儼然成了書院。
汴都城外的景山書院久負盛名,一貫只收士族子弟,能入內讀書的寒門學子向來猶如鳳毛麟角。聖上親政之後,下旨修繕高祖時敕建的皇家文苑,賜名鹿鳴書院,來年開春便可廣納學子,聽說不拘門第,考題由聖上親自出。
聖上化名白卿與學子們在茶樓裡辯議朝政的事,而今已成佳話,許多學子慕名而來,可惜聖上遇刺後就再沒駕臨過。但學子們依舊祈盼着有聆聽聖訓之日,故而在茶樓裡鬥學激辯,不敢鬆懈。
其實,只有掌櫃的知道,聖上偶爾仍會微服駕臨,只是在雅間裡聽議,不曾顯露身份。
比如,今日。
一大清早,茶樓開門迎客,大堂裡剛生上火炭,蘆簾便被挑開了。
掌櫃的以爲是學子進門,一擡眼,卻瞧見進店的是個貴公子,身後跟着個小廝。那貴公子的相貌,汴都城中無人不識,竟是襄國侯府的小侯爺,江南水師的少都督何少楷。
掌櫃的忙要招呼,哪知這位少都督帶着小廝徑直上了二樓,瞧着竟是要往雅間去。
雅間外守着兩個喬裝成小廝的侍衛,何少楷客客氣氣地跟侍衛低語了幾句,侍衛進了雅間,不一會兒便開門出來,放何少楷進了屋。
屋裡,明窗半開,玉爐焚香,清風榻上鋪着貂氈,几上花開幾枝,茶香正濃。步惜歡倚榻臨窗,人在江霧菸絲裡,聲音卻涼而遠,似從江上來,“愛卿啊,朕今兒駕臨茶樓,氈子還沒坐熱,你就來了,消息倒是靈通。”
何少楷跪下見駕,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陛下,微臣這些日子在府中面壁思過,每日清茶淡飯三省己身,思及過往,夙夜難眠。微臣本無顏陛見,前些日子聽聞鳳駕將要南巡,微臣心中憂慮,思量再三,深覺沐浴皇恩理應報效,故而斗膽陛見,還望陛下準臣奏事!”
“哦?你三省己身,夙夜難眠?”步惜歡的目光越過何少楷,落在他身後跪着的小廝身上,意味深長地道,“可朕怎麼覺得,朕讓你思過,一番苦心是白費了呢?”
“微臣不敢欺君,微臣確有要事請奏!”何少楷伏了伏身子,屏息靜候。
步惜歡不置可否,江風拂進窗來,溼寒刺骨。半晌,他端起茶來品了品,淡淡地道:“朕今兒來茶樓,本是聽學子們議政的。罷了,既然事關皇后,朕就姑且準你奏來。”
這話漫不經心的,一身小廝打扮的何初心卻僵了僵。
“謝陛下!”何少楷叩首謝恩,急忙奏道,“啓奏陛下,嶺南王有不臣之心,恰逢關淮水澇,災事方解,流民未散,眼下兩州治事堪憂,倘若皇后娘娘南巡,臣恐嶺南王會藉機生事,危及鳳駕。”
“此事朝中早已議過,朕自有主張。”步惜歡將茶盞放回几上,力道不輕不重,清音敲入人心,卻有錘落之厲。
“陛下英明!微臣有一拙策,願爲陛下和皇后娘娘分憂。”何少楷見步惜歡誤解了他的意思,忙說道,“微臣聽聞高祖皇帝征戰天下之時,爲防刺客,曾豢養過一批替子。而今正值非常時期,微臣斗膽獻策,陛下何不擇一替子安置於鳳駕南巡的儀仗之中?如此一來,皇后娘娘既可放心南下,倘若有險,也可保娘娘周全。”
南巡的事在朝中一直存在阻力,那些老臣被聖上懲治怕了,不敢反對得太過激烈,但這些天來也沒少嘮叨。他篤定,聖上絕不會想到,何家會出謀劃策。
果然,步惜歡揚了揚眉,似乎來了興致,問道:“替子?聽着倒有那麼點兒意思。那依愛卿之見,朕該擇何人爲替子?”
何少楷往後瞥了一眼。
“臣女願爲替子,隨皇后娘娘南巡,護娘娘周全!”何初心見機行事,這纔出聲。一語道罷,她心跳如鼓,想要擡眼,卻又情怯。她喬裝見駕,不知他看出來了沒,會不會不悅?
屋裡果然靜了靜,不知過了多久,只聽一道脆音傳來。
咔嚓。
聲音不大,卻叫人悚然一驚,何初心耐不住心焦,偷偷擡眼望向上首。
明窗半啓,山遠水寒,那人倚榻臨窗,容顏經年不見,風華卻更勝年少時。他低頭剝着花生,指尖明潤如玉,矜貴之氣逼得脈脈晨輝都退了退。
何初心一瞬不瞬地望着步惜歡,竟一時失了神。
這時,聽他閒話家常般地問:“你們兄妹來此之事,你們的祖父尚被矇在鼓裡吧?”
何少楷見何初心愣着,便趕緊回道:“陛下聖明,祖父的確尚不知情,不過祖父近來亦是爲了皇后娘娘南巡的事憂思難眠,還曾將微臣喚到書房商議,詢問微臣可有良策。微臣不才,還不及妹妹聰慧,替子之策實乃臣妹之意。”
“胡鬧!”步惜歡剝完一顆花生,又從瓜果盤中拿了一隻繼續剝,“你們爹孃過世得早,只留下你們兄妹二人,倘若有個三長兩短,叫朕怎麼跟你們的祖父交待。”
這話聽着有斥責之意,但男子眉宇裡那漫不經心之態卻叫人猜不準喜怒,何少楷陪着幾分小心,斟酌着回道:“食君之祿,理應爲社稷分憂,祖父想必不會阻攔,何家的列祖列宗倘若泉下有知,也定會欣慰之至。”
“一計良策足以功於社稷替朕分憂了,此計朕會思量,若真能護皇后周全,自當記何家一功。”步惜歡擡袖拂了拂落在身上的花生衣,一副倦了之態。
“陛下!”
“行了,朕今兒還想聽聽學子們議政,跪安吧。”
何少楷料到步惜歡不好糊弄,今日必定不會順利,所以他才帶着妹妹一起來了。當年,聖上初到何家提親時,妹妹尚且年幼,後來此事不了了之,妹妹深居閨閣之中,二人便沒再見過。前陣子皇后召八府貴女入宮用膳,妹妹也沒能見到聖上,今日他把妹妹帶來,就是存着讓聖上見見她的心思。她已長成,桃李年華,似水婉柔,皇后冷清,又不在聖上身邊,這對她而言正是良機。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江南那麼多的名門子弟,平日裡妹妹一個也看不上,今日見了聖上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何少楷暗暗給何初心使眼色,正焦急,卻聽步惜歡笑了聲,轉頭看了眼一直杵在一旁不發一言的御林軍大將軍、御前侍衛長李朝榮。
“朝榮啊,你今兒可是朕的人證,回頭兒皇后問起來,你可得做個證,他們兄妹可是憂心社稷和她的安危纔來獻策的,與朕無關。”
李朝榮是朝中少數知道暮青去向的人,聽見此言,有所明悟,於是回道:“您不跟皇后娘娘提此事不就是了?微臣在御前行走,微臣的證詞,娘娘未必信。”
“你以爲朕不提,她就看不出來了?”步惜歡往後一倚,霽月清風,笑意醉人,“她若問起來,你只管稟奏,實與不實,她自能斷出。若你真有本事叫皇后斷錯了,朕就革了你御林軍大將軍的職,調你去刑曹任個侍郎,以後接傅民生的班,朝廷正缺人才!”
李朝榮聞言,苦笑着打了一恭,“微臣可沒那本事,還是在御前行走吧。”
君臣二人敘着閒話,旁若無人。何少楷聽得心裡直打鼓,那黑袍女子可是說皇后已經出宮了的,他也覺得有理,難不成他們都猜錯了?還是說,聖上在有意詐他?
何初心跪在兄長身後,一番話聽得面白如紙,如蔥玉指生生地掐出了血色。遙記得,當年他來府中,她年幼不知情爲何物,只是由奶孃領着,偷偷在花廳的簾子後瞧過他一回,那年他年少,穿着一身月色龍袍,言談間已然驚才絕豔,她不知世間怎會有這般風華動人的男子,只是聽奶孃說,他是來提親的,有意立她爲後。從那以後,她就以爲自己會成爲他的皇后,只是沒想到,從那以後,他再沒來過何家。
她問奶孃,奶孃說,元相攝政,有廢帝自立之心,江山恐會易主,屆時他便是前朝廢帝,而祖父不容許何家之女成爲廢帝之後,故而沒有答應這門親事。那年,她正當金釵年華,頭一回聽聞國事,懵懂不解,想不通那般驚才絕豔的男子怎會淪爲廢帝,於是忍不住去問了祖父。祖父大怒,責她過問政事,有失女德,奶孃被打了板子,她被關進祠堂裡抄經思過。從那之後,她不敢再問有關他的事,卻總也忘不掉那年他在花廳裡與祖父談論天下時的風華,於是她偷偷買通了出府採買的小廝打聽他的消息,打聽到的卻盡是他大興龍舟、廣納男色、縱樂無道的消息。
她不信,可他一年一年的下江南來,行事一年比一年荒唐,罵名也一年比一年不堪。她着急,煎熬,終於在及笄那年忍不住叫丫鬟偷偷買了身男子的衣袍回來,喬裝出府,混進了西園。
西園是城南有名的戲園子,那年聽說班主從江北買了個俊秀可人的小生,準備獻給聖上,聖駕晚上到西園聽戲,伴駕的有汴州文武、名門公子,她混在人堆裡,親眼看見他身邊有俊美公子相伴。他像變了一個人,一身紅袍,縱情聲色,荒唐不羈。她羞於看那春風秋月事,避出人羣后慌不擇路,回過神來時已然迷了路。她見身旁有條小路,便沿路而上,沒想到又見到了他。
他本在聽戲,不知如何撇開衆人來到這寂靜無人之處的,她只記得那夜皓月高懸,他孤身立在路盡處,明月裡,衣袂在夜風中沉浮,割碎瞭如水月光。他轉頭望來,容顏寂寞,似經風雨,只能於這僻靜無人處自處。
那夜,他的目光就這麼撞進了她心裡,她心頭亂撞,竟然轉身逃了。
回到府裡,她仍記得他的目光,連夜風捎來的酒氣都好似仍然聞得見,她魂不守舍,鬼使神差地進了小廚房,熬了碗解酒湯出來,想要再溜出府去把解酒湯送給他。那時夜已深了,她料想他還沒回宮,於是便想坐轎子到宮門外候着,但奶孃勸住了她。
奶孃說,男子爲成大業可以不惜名聲,女子卻不能。他揹負着昏君之名,若她接近他,不僅會讓她也背上不堪的污名,也會連累何家的名望,日後更會連累她的夫家。她若想當他的皇后,只需等着便可,假如他日後能剷除元黨、親政治國,一旦選後,天底下不會有比何家之女更適合的人選。而他曾揹負昏君之名,定然不會希望自己的皇后也有污名在身,所以她只需等着,什麼都不必做。
她覺得有理,所以猶豫了。
解酒湯在她猶猶豫豫時漸漸冷了,那晚終究沒能送出去。
那年,她覺得自己做得對,於是一等許多年,等來的卻是軍中立後的消息。
他爲了那個賤籍出身的女子,不惜自己籌謀二十多年的大業,棄了祖宗的半壁江山。因爲她在南下途中纏綿病榻,他竟不惜昭告天下,以自己的大婚之夜爲她沖喜祈福,更別提他親政之後準她提點天下刑獄了。他的年號、她的徽號,乃至她的居所和選妃之事,一樁一樁,看得出來,他對那女子的寵不是越制,而是他根本就不以世人的眼光和祖宗的禮法拘束於她。
他曾受盡世人的笑罵,世人在他眼中多愚輩,所以,他不屑以世人的禮法拘着她。
而這叫人豔羨的寵愛,原本該是屬於她的,她卻因爲那年那夜的猶豫而錯過了他。
若這世間有醫悔恨的良方,她願傾盡所有去換,可是她知道沒有,所以今時今日她纔會跪在他面前,用她的尊嚴去換一個成爲那女子的替身的機會。
“陛下!”何初心望着步惜歡,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臣女自知無福,不能服侍陛下,所以纔想求這一次替皇后娘娘涉險的機會,因爲臣女知道陛下與皇后娘娘伉儷情深,定然擔憂娘娘此行有險,真正叫臣女不忍心的人是陛下!臣女對陛下的心思,難道陛下當真不知嗎?祖父早已在爲臣女議親,臣女只是悔恨當初年少,不夠勇敢,所以想要勇敢一回,若能活着回來,再嫁他人也心中無憾了。您可以另擇他人爲替子,但臣女以爲,鳳駕南巡,儀仗浩蕩,所經之處文武接駕,容不得露怯。臣女自幼學習禮儀宮規,又是將門之後,許能擔此重任!若您擔心祖父不答應,臣女自會稟過祖父,求祖父進宮面聖!”
雅間裡尚有外人在,何初心卻已顧不得名節,一番陳詞說得真情流露,說罷連跪安之禮都未行,便起身跑了出去。
學子們已在大堂裡議論朝事,忽聽雅間的門被人撞開,一個小廝哭着奔了下來,雖然一路拿衣袖掩着面,但那步態顯然不是男子!
大堂裡發出一陣愕然之聲,衆學子紛紛擡頭看向樓上的雅間,不知何人在屋裡。
步惜歡淡淡地看了眼何少楷,語氣散漫,眸光已涼,“還不去瞧瞧你妹子?朕來此之事,今日若是走漏半點風聲,唯你是問!”
何少楷趕忙應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快步退了出去。
人走之後,雅間裡靜了下來,半晌,步惜歡握着的手一鬆,掌心裡剝好的一把花生仁兒一股腦兒地落進了盤中,噼裡啪啦,似玉珠砸落。
李朝榮道:“何氏之言聽着倒是可信。”
“可信什麼?”步惜歡冷笑一聲,眉宇間鎖着嘲弄之色,“朕方纔拿話試了她一試,她心思可深着。”
試了她一試?
李朝榮愕然,他倒沒察覺何氏心思深來,莫非聖上跟皇后娘娘在一起日子久了,學了些察言於微的本事?
一想到有這可能,李朝榮就莫名想笑,斗膽問道:“那……何氏方纔之言,陛下還需微臣這個人證不?”
步惜歡睨來一眼,面含鬱色,沒好氣地道:“朕看你是真想調去刑曹!”
“微臣知罪,陛下息怒!”李朝榮趕忙服軟,言歸正傳,“何氏乃何少楷一母同胞的妹子,她欲行險事,何少楷非但不阻止,反而極力促成,微臣以爲,何少楷的用心不可不查。”
“何需查?略一思量便知,他妹妹若在南巡時遇險,朕救還是不救?人若落在嶺南王手裡,嶺南王以此逼朕,何家以此逼朕,朕豈不腹背受敵?”步惜歡轉頭望向江面,聲比風涼,“盯緊何家,朕倒要看看,何善其是不是真的老了。”
*
這天,何家上演了一出鬧劇。
何初心回到府裡,連閨房都沒回,就這麼一身小廝打扮便闖進了祖父的書房。
何善其鬧不清這是演的哪一齣,直到何少楷回來,才硬着頭皮把事情的始末給回稟了一遍。
何少楷自然不會提那黑袍女子和其所獻之策,只道是妹妹癡心一片,苦思出了替子之策,欲替皇后擋險,不料聖上沒準。
何善其聽後果然震怒,斥道:“命你在府中思過,你竟帶你妹妹偷偷打扮成這副模樣前去面聖,你難道不知她在議親?事情如若敗露,傳揚出去,你置她的名節於何地?你個孽障,想氣死、祖父不成!”
“怎是哥哥要氣死祖父?分明是祖父要逼死我!”何初心素來知進退,今日卻目光怨毒,“我剛出世不久,祖父便害我沒了爹孃,而今又親手毀了我的姻緣,怎還有臉怪我兄長?兄長尚且知道疼我,祖父呢?當年你怕元家勢大,明明白白地駁了聖上倒也罷了,可你既怕元家自立,又怕聖上親政,模棱兩可,瞻前顧後!我及笄後就有人上門提親,您那時說想多留我幾年,可您心裡打着什麼主意,您自個兒清楚!您這一留就把我留到聖上渡江,聖上倒是親了政,您的盤算卻落了空!您跟聖上博弈輸了,這纔想起拿我嫁人的事跟聖上示好了,合着我這孫女在您眼裡就是件衣裳,想送誰就送誰,人家不稀罕就隨意打發了?既如此,何不讓我隨鳳駕南巡?我若死在路上,好歹能替何家掙個功勳回來,不是更如您的意?”
何善其晃了晃身子,險些沒站穩,他從不知孫女竟如此怨他。當年,海寇猖獗,朝廷善於海戰的將領卻不多,海防連連告急,他便上書舉薦自己的兒子。當時,他的妹妹遭元貴妃構陷死於宮中,他急於報仇,便舉薦獨子赴遠海剿寇。何家領水師多年,朝廷也認爲何家子弟合適海防要務,豈料江戰不同於海戰,兒子半年後便在一次海戰中遭遇大浪暗礁,戰船不慎傾覆,他則不慎葬身於海底,待風浪停了,屍身早不知被海水捲去了何方,到頭來連屍首都沒能尋到。噩耗傳至家中,妻子與兒媳不堪打擊,雙雙一病不起,三年之內相繼離世,只留下孫子孫女。他深受打擊,一蹶不振,覺得對不住這兩個孩子,便將心思都花費在了他們身上,從此不敢再貪功冒進,凡事都謹慎而行,生怕再因一己之私而危及至親,卻沒想到,孫女如此怨他。
“我只求隨鳳駕南巡一趟,生死由命,全當爲聖上盡一回心,了了心中執念。若能回來,婚事任憑祖父做主,若祖父不肯答應,就全當那年我也隨爹孃和祖母去了吧。”何初心把話撂下便出了書房,她沒回閨房,而是直接進了祠堂,跪在了祖母和爹孃的牌位面前,不吃不喝,也不哭鬧,只是跪着。
這一跪就跪了三天,第四天大清早,守夜的丫鬟發現何初心暈倒在了祠堂裡,驚了整個侯府。何家急忙遞了牌子到御醫院,請了御醫來,何初心醒來後卻不肯用湯藥,無奈之下,府裡只得又將御醫請了回來,御醫嘆了口氣,把何其初請到了屋外,“侯爺,恕下官直言,孫小姐這病乃是心火所致,下官可以開方下藥,尋不着藥引子也難治本。孫小姐已經摺騰了些日子,身子虛弱已極,再折騰下去,只怕經不住幾日了。”
御醫說罷,嘆着氣走了。
何善其擡頭看了眼西落的雲霞,恍惚間看見那年喪報進門時的光景,剎那間心生悲意,老態盡顯。許久後,他嘆了一聲,道:“備轎吧。”
這日,黃昏時分,何府的轎子停在了宮門外,何善其進了宮,沒人知道他急於面聖所爲何事,也沒人知道君臣二人在太極殿中談了些什麼,只知何善其出宮時長街上已響起了報更聲。
太極殿內,步惜歡靠在御座裡笑了聲,“何善其老了,倒還沒老糊塗。”
李朝榮伴在一旁,沒吭聲。何善其求了兩件事,一是求陛下擇他的孫女爲皇后的替子,二是求鳳駕南巡歸來後,求陛下爲他的孫女賜門婚事。他說自己老了,只有這兩樁心事未了,若能了了,願辭官告老,歸還水師兵符。
江南水師一直是陛下的心頭大患,若能兵不血刃地收回兵權自然是最好的,可何善其對此事卻只有空談,不見兵符。他只請陛下爲他的孫女賜婚,這話裡不僅有何家此次獻策沒有覬覦後位之心的意思外,還隱着一層意思,那便是他希望孫女此去能平安歸來。
他孫女都鬧到絕食明志的份兒上了,陛下若不答應,人死了,豈不等於是陛下逼死了他孫女?可若是答應了,南巡途中必然少不得要多派些侍衛保護她。何善其不僅想縱容他孫女,還想讓她平安歸來,而他進宮面聖,不帶兵符,只拿着一句“歸還兵符”的空話來跟陛下談條件。
這老狐狸,當年便想空手套白狼,如今還是如此!這毛病怎麼就改不了了?
“您真的打算答應何家?”李朝榮實在欽佩步惜歡的修養,他竟然還笑得出來。
“不然呢?人都以死明志了,朕倒是有興趣瞧瞧她志在何處了。不然這回不允,定有下回,索性允了,朕倒要看看,他們兄妹的心有多大。”
“可途中若有變故,微臣擔心朝中的局勢會對您不利。”
“不利在朕這兒,好過在她那兒。”步惜歡起身慢步至窗邊,月涼如水,他擡眸南望,思情鎖在眉宇裡,濃得揉不開,“七日了,她該出汴州,入了淮州地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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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是俺結婚4週年紀念日,也是風雲大總管的生日,謝謝小妞兒們的祝福。
上個月帶娃回去看姥姥,不慎全家中暑,病了大半個月,好在現在復活了,讓大家擔心了,羣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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