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排烤好時,暮青已將骨剔好。
廚子端着大盤,不知往哪兒放。
“地上。”暮青吩咐了一句,便轉頭對院子裡元修的親兵道,“勞煩拿幅白布來。”
那親兵依言去了,暮青低頭,見門檻旁放着的大盤裡,兩扇羊排都烤了,便對門口的將領們道,“哪位想吃,自取。”
衆將望那羊排,皆露出一臉菜色,眼睜睜看着暮青取了根金黃油亮的羊排,面無表情地吃了起來,而她面前地上放着一堆森白碎骨,還有一堆不知是羊肉還是人肉的肉塊。
她在那堆肉面前淡定地吃了一個羊排,又拿了一根起身邊吃邊去查看鍋裡還燉着那些大塊些的肉骨。
魯大這等硬漢都看不下去了,只覺無話可說。
“哈哈!”這時,忽聞一聲笑,元修往門檻上一坐,也拿了根烤羊排,問,“老師可吃?”
顧乾老臉一綠,甩袖轉身,“老夫纔不吃!”
元修又大笑一聲,眉宇間沉鬱散盡,一抹快意,大口咬了塊羊排上的肉,讚道:“嗯!這纔是羊排!”
這時,那親兵拿了布回來,暮青走出來道:“在地上鋪開。”
那白布布幅頗寬,足以躺開兩人,鋪在廚房門口的石階下,暮青吃完手中羊排,洗了手來,坐去石階上,分骨。
廚房裡的廚子兵丁押去一旁,顧老將軍和魯大領着衆將圍過來,午時烈日當頭,誰也不覺得熱,全副心神都在面前少年手中的白骨上。只見少年從盆中一塊一塊地將剔乾淨的碎骨拿起,瞧兩眼,摸幾摸,盆中碎骨就漸漸分作了好幾堆。
元修坐在門檻上望着少年的背影,衆將立在院子裡望着少年的動作,院中太靜,也就一刻鐘的工夫,盆中碎骨已全部分好,而後聽少年道:“勞煩,這堆拿走。”
那跑腿的親兵愣了愣,上前把白布上那堆多些的碎骨抱起來,卻不知往哪兒放,問道:“呃,拿去哪裡?”
“丟掉。”暮青頭都沒擡。
她如此說,傻子也能聽出來這些碎骨是沒用的,即是說,這些是羊骨!
可是,衆將看看暮青面前那堆,再看看那親兵懷裡抱着的,擠出一腦門的疙瘩——這他孃的是咋分出來的?瞧着咋都一樣?
而且,既然其餘的都是人骨,爲啥分作了好幾堆?
“你怎知這些是羊骨?”忽有一道聲音自顧老將軍身旁傳來,魯大轉頭,見齊賀正皺眉盯着地上碎骨。
暮青沒答,起身進了廚房,把鍋裡剩下的肉骨撈出來過了冷水端出來,坐去臺階上,低頭,剔肉。
她不發一言,讓齊賀的臉色蒙上層寒霜,剛要發作,便見暮青擡手,將剔乾淨的一塊碎骨對着烈日瞧了瞧,道:“人直立行走,獸類行走憑四肢,骨骼從頭到腳都存在着差異。這是塊椎骨,雖然缺了一角,但明顯椎孔較大,橫徑比縱徑大,關節面與關節突不發達——人骨!”
暮青將那骨放去白布上,在盆子裡挑挑揀揀,揀出塊骨來,乾淨利索地剔乾淨,往白布上一放!
“這纔是獸骨,也是椎骨,跟剛纔那塊相比,特徵剛好相反。”
齊賀目光倏地落去那骨上,又去瞧剛纔那人骨,還沒瞧得太清楚,暮青便又剔好了一塊碎骨,這塊骨比較長,看起來砍斷了,只有一截,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放去了人骨那邊其中一堆裡,“胸骨!人直立行走,上肢靈活,胸骨柄發達,有特殊的胸鎖關節和第一胸肋關節,獸骨不具備這些特點。”
說完,她又捧出塊頗大的整骨來,這塊連剔都未剔就直接放去了獸骨那邊,“骨盆窄長,恥骨弓角小,沒有明顯的性別差異——獸骨!”
少年分骨的速度很快,剔肉的時間反而比分骨的時間長,她小心翼翼地不傷着那些碎骨,有些骨很小,在她指尖兒轉着,似把玩着珍貴的寶物。元修在暮青身後坐着,望着少年的手指,烈日照在那指尖兒上,粉粉的沾着水珠兒,陽光竟似能透過來,照得那指尖兒柔嫩似玉。
男子漸皺起眉,眸底染了疑色,又有幾分失神。
衆將的目光卻隨着少年的手指起落,心情也似隨着那手指大起大落,目不暇接,呼吸屏住。
“那些碎的呢?又是如何瞧出來的?”齊賀終究是軍醫,比粗枝大葉的武將多了些細心,有些碎骨顯然被砍得沒頭沒尾,很難能瞧得出是何部位,可她依舊能快速將那些碎骨分開!
“經驗。”暮青將手中一塊碎骨放去人骨那一堆,“你做一件事十餘年,你也能。”
她兩世的經驗加起來都二十多年了。
瞭解人骨的大小、外形和觸感是法醫人類學的必備課程,研究過程沒有捷徑,只有每日每日地對着各人種的骨頭不斷地鍛鍊自己的眼力和觸覺,直至放在手裡能摸出重量、質地這等微妙的東西來。她留學時,人類學的威廉教授喜愛用一種黑箱測驗法來折磨他們,聽聞此法來自於著名的比爾·巴斯教授,即在一個黑箱裡放塊人骨,由學生去摸,僅憑觸覺說出是何部位的人骨,如果測驗那日教授心情不好,他們摸到的就會是某部位骨頭的碎片。此測驗法雖然慘無人道,但也磨練出了很多精英。
又一盆的碎骨分好,暮青又去廚房打了一盆來,那塊肘子是最後撈出來的,全部將碎骨分好後,白布上一眼望去足有百餘塊人骨!
暮青起身,走下石階,到了白布的對面一端,蹲下身子,開始拼骨。
碎骨已經區分出來了,拼骨就像拼圖,只需要時間和耐心。
這些碎骨中沒有頭骨和手腳,因爲這些部位太容易看出是人屍,兇手並沒有送來。剩下的部位就是雙臂、肋骨、脊椎、骨盆和雙腿,以暮青的經驗,已不需要畫出這些部位的區域,她直接便開始了拼骨。
沒人說話,齊賀只緊緊盯着暮青的手,看她靈巧地將那些碎骨拼接成圖,眼底漸漸起了驚色!
他知道她爲何分骨時將人骨分作了好幾堆了!她是將人骨按部位分開的,爲的是方便此時拼骨!
即是說,她方纔分骨時,一次完成了兩個工作——她不僅分出了羊骨與人骨,還將那些碎骨是哪個部位都分好了!
他乃軍醫,自認醫術高明,救死扶傷無數,對死傷最爲了解的莫過醫者,可眼前暮青所行之事是他從未聽聞過的,彷彿新的領域。
那些人肋是今日午宴端上餐桌的,最完整,不需拼骨,只需按順序放好,但即便是簡單的肋骨排列順序,對齊賀來說也是從未見過。少年盯着那些人骨拼圖,目光裡比在場的衆將領多了些內容。
很快,暮青拼好了屍骨的左臂,就在她去拼左腿時,那隊去伙頭營拿人的親兵回來了。
領頭那親兵面色頗沉,元修一看他的臉色,面色便也沉了幾分。
“報大將軍!末將幾人去了伙頭營六伍尋小鄭,沒見着人!問了伙頭營姚都尉,姚都尉稱他今日不知去何處躲懶了,未曾見着,也正尋他呢!”
“啥?”魯大一聽此言便怒道,“定是此人!不然哪來這等湊巧的事,昨日傍晚人肉送來大將軍府,今日人就不見了!”
衆將皆露怒色,顧老將軍道:“給老夫找!這關城無軍令進出不得,人還能插翅飛了?挖地三尺也給老夫找出來!”
“是!”那親兵道。
一名將領道:“既然此人可疑,那末將們也回營房派人去尋,不信找不出這兔崽子來!”
顧老將軍沉着臉點頭,元修也道:“去吧。”
衆將士得令,這便要離去,忽然一道聲音傳來。
“挖地三尺可以,不過別找整的,找頭顱和手腳。”
元修微怔,與衆將循聲望去,見說話的正是暮青,她蹲在地上,未回頭,依舊在拼骨。
院中場面混亂,氣氛躁怒、肅殺,唯獨少年與這氣氛格格不入,她蹲着的身子在一衆五大三粗的將領中顯得小小一團,單薄,卻如此不容忽視。
“你有發現?”元修問,但眸中已露辰光,顯然憑暮青方纔所言猜到了什麼。
暮青沒答,轉頭看向廚房裡負責肉菜進府的那兵,問:“小鄭年有二十上下,身長五尺四寸到五尺六寸,兩三年前從馬上摔下來,斷了左臂、左小腿,後來傷愈,腿跛了纔去的伙頭營。他曾立過軍功,伙頭營裡頗照顧他,將往大將軍府送菜食的差事交給了他。”
那兵頓時愣了,將領們齊刷刷望向他,他只知傻愣愣張着嘴。
“孃的!是不是,說話!”魯大急了。
“是!是!”那兵嚇得一抖,忙點頭,“小、小鄭跟俺說過,他年有二十,約莫……就俺這麼高!”
那兵被親兵押着站在一旁,約莫有五尺四五寸高!
“小鄭原本是騎兵,兩年多前跟胡人打仗,從馬上摔下來斷了胳膊腿兒,傷養好後跛了腿,不能再騎馬便去了伙頭營。聽聞那一戰他殺了個胡人的小將,立過功,伙頭營的姚都尉器重他,府裡也信這等立過功的兵,送菜食的差事便給了他。”那兵邊說邊望着暮青,一臉震驚。
震住了的還有滿院子的將領。
“你怎知?”元修問,他是大將軍府的主人,這些事他都不知。
“他告訴我的。”暮青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一指地上尚未拼完的白骨。
衆將齊刷刷望向那白骨!
卻聽暮青道:“不用找活人了,找頭顱和手腳就夠了。他,就是小鄭。”
“他……”魯大都懵了一下。
暮青怎知此人是小鄭,又怎知小鄭那許多事,這是衆人心頭的疑問,但再多的疑問不及聽聞這地上屍骨就是小鄭時,後背升起的一陣惡寒。
如果地上被分屍的人是小鄭,那昨日傍晚來的那人又是誰?
一個已死之人,把自己的肉,送來了大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