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柳府,因着多了三房媳婦的緣故,添了不少下人,府裡比以往熱鬧許多。
葉潯徑自去了外祖母那兒,進院時遇到了柳文華,忙曲膝行禮。
柳文華笑着還禮,道:“怎麼沒帶旭哥兒一起過來?祖母方纔還在說他呢。”
葉潯笑道:“沒有,臨時起意過來的,下次吧。”又指了指房裡,“外祖父在不在家?”皇上體恤,讓柳閣老夏日留在家中處理公務,不必去內閣受那份兒熱,免得引起舊傷復發。
“不在。有事?”
“嗯,是有事請教。”葉潯欠一欠身,“我先進去了。”
柳文華卻道:“問我也是一樣的。”又半開玩笑地道,“你與我們幾個是越來越生分了,難不成我們何時開罪你了?”
“哪兒啊。”葉潯順口扯了個謊,“是侯爺來信,要我給外祖父傳句話。”
“這樣啊。”柳文華自然不好追問,便側身讓路,“先進去涼快涼快,估摸着祖父等會兒就回來了。”
葉潯款步進門去。
柳文華望着她的背影,悵然自心底蔓延出來。就是這片刻間,他的妻子莫氏和三位嫂嫂敘談一番前來找他,一腳進到院裡,便看到了這一幕。
莫氏停下腳步,悄無聲息地退到院外。夫君的心思,還有柳文楓的心思,整個柳府的人都看得出,只有葉潯這個局中人不明所以罷了。
葉潯待女眷時爽朗大方,待幾個表哥卻從來是一板一眼死守着規矩,連話都不願多說。柳文華與柳文楓亦是如此,隨着他表妹的意思守着規矩,從無失禮之處,只是平日裡身邊人才會循着蛛絲馬跡捕捉到他的心跡。
也沒什麼好介意的。
嫁娶之事,嫁的是這個人這個門第,除去這些,如何還能奢望得到他的心?
柳家男子都不納妾,這一點已是難能可貴,女子一生也不需擔心妻妾爭寵的難堪境地。
莫氏從不是貪心之人,總是秉承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原則度日,對這些有的沒的從來不看重。
她給了柳文華緩和情緒的時間,隨後才笑盈盈地進到院中,“聽說表妹來了?”
柳文華已收斂情緒,溫聲道:“是,已經進去給祖母請安了。”
“我進去和她見個禮,隨後我們再回去。”
柳文華笑意溫和,“行,我在外院等你。”
莫氏進門後,與葉潯見禮,親親熱熱地說了一會兒話,這才道辭離開。
過了一會兒,江氏帶着三個兒媳過來了,幾個人落座後說笑多時,柳閣老回來了。
柳閣老見到葉潯就問:“怎麼不帶旭哥兒過來?”一說起庭旭,眼神都柔和了三分。
“沒帶他來,我等會兒就回去了。”
柳閣老頷首,猜着她有話要說,就道:“隨我去花園裡轉轉。”
“嗯。”到了花園裡的涼亭落座後,葉潯道明來意,“鎮南侯這個人,我以前不曾留意,所知甚少,這次過來就是想讓您跟我說說他。”
“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葉潯將裴奕書信的內容告訴了外祖父,“我猜他的用意應該就是讓我轉告您,聽聽您是什麼意思。”
“他的消息倒是靈通。”柳閣老舒心地笑了,“在外地的一些封疆大吏,有些奏疏是直接交到皇上手裡,內閣都無從看到內容,皇上如何批覆的就更無從獲知。皇上這一次分明是又獨斷專行了——封疆大吏心裡先有數了,朝臣卻還矇在鼓裡……”他搖了搖頭,很沒轍的樣子,“等這件事一定下來,反對的官員怕是不在少數,到那會兒,摺子又要堆成山了。”
葉潯趁勢問道:“爲何官員們會反對呢?”
柳閣老耐心地解釋道:“鎮南侯今年也不過二十來歲,十幾歲就隨軍征戰立過戰功,原本也能成爲少年權臣,卻被家世連累了——他的父親與陸先生多年來過從甚密。陸先生的情形你也知道,他雖是皇上的授業恩師,卻不認可皇上嗜殺好戰的性情,並且另存着私心,一度想要加害皇上,最終只能落得個名譽掃地終生圈|禁的下場。老侯爺與這樣一個人私交甚好,能有什麼好下場?他在官員羣起攻之之前,給兒子娶妻,隨後寫了一份認罪的摺子,懸樑自盡。”他擺一擺手,神色有些落寞,“是皇上登基之前的事了,你自然是不知情。正因此舉,鎮南侯沒被連累——皇上不是連累無辜的人,讓他繼續隨軍作戰。後來,鎮南侯負傷,回到京城調養,這許久都一直稱病,鮮少出門。我平時都快將這個人忘記了。”
“這樣一個人,皇上要啓用,而且是封疆大吏舉薦——”葉潯費力地思索着,和以前一樣,一遇到這些事,腦子就恨不得打結,半晌纔有了猜測,“莫不是想讓鎮南侯率兵出征?”
“這我可就不清楚了,往後看看再下定論。”柳閣老和藹地笑着,“你聽暮羽的話就行,他不讓你來往的人,你就閉門不見。”
“我曉得。”
柳閣老說起柳之南:“近來又與人起了事端?”
葉潯笑道:“是和我二妹生了不快。”
“那些事你別管。”柳閣老按了按眉心,“之南肯定是心底純良的,偏生天性有些任性。也是奇了,一大家人都是沉穩踏實,只她是個異類。再者,她出嫁之前,我對她也有些嬌慣,出嫁之後可不就要稀裡糊塗一陣子。好在縉喬已過了魯莽衝動的年紀,壓得住她。唉——說起來真是有些愧對他,把一個大包袱丟給了他,起初還好一陣子拿喬,不應該啊。”
葉潯笑出聲來,“看您說的,之南本就是天之驕女,恣意行事誰又敢說她什麼?”
“這凡事不都得講個理字麼?”柳閣老苦笑,“再說了,她總不懂事的話,日後如何能教導好兒女?孟家的門庭豈不是要敗在她手裡?”
“那您就好生提點她幾句。您好好兒跟她說,她總會聽的。”
“我倒是想,近來是不得空了。”柳閣老聲音低了一些,“皇上離京巡視,要我隨行。估摸着十天半個月之內就要啓程了。”
葉潯訝然,“還要您隨行?”心裡腹誹着:皇上可真行,快把她的親人折騰遍了。
“應當的。”柳閣老笑着拍拍她的頭,像是還把她當成幾歲的孩子一樣,“我不在跟前,你可要照顧好自己。”
“您不用記掛我。倒是您,在外千萬注意身體,可別太過辛苦。”
“我心裡有數。”柳閣老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眼前情形千絲萬縷,總能找到根源。不出三二年,你就能安享富貴榮華,到那時,你在人們眼中,不再是我的外孫女,而是長興侯夫人。你信我,暮羽這個人,我絕對沒看錯。”
柳閣老的外孫女,長興侯的夫人,箇中差別很大。現在裴奕的權勢自是比不得柳閣老。
葉潯卻是打趣道:“您這是又想聽我感謝您給我找了個好婆家?”
柳閣老哈哈地笑起來,“不應該麼?”
“應該的。”葉潯被外祖父的情緒感染,自心底漾出笑容。
楊文慧送走葉潯之後,在家門外站了多時,望着門前街巷出神。
就要離開京城了,不會再回來。
愛過的、恨過的、厭惡的、虧欠的人們,都會成爲過眼雲煙。
等她走後,願意記得她的能有幾個?
大抵只有燕王妃、葉潯了。
“葉潯……”她喃喃地念着這個名字,不自覺地逸出一抹釋然的笑。
如果沒有那些不快,如果不是兩家門第之間存着溝壑,她們應該能夠成爲朋友的。
都是傲氣藏在骨子裡的人,即便針鋒相對,只要對手不是蠢笨之流,便從心底生出一份欣賞。
從落魄之日開始她就知道,誰都可能對她落井下石,只有葉潯不會。不論是考慮大局,還是從性情而言,葉潯都不屑爲之。
後來一次次的,葉潯幫了她幾次。於葉潯而言,是微不足道;於她卻是溺水之人尋到的浮木。那份微不足道,很多人都不願意伸手;那份恩情多重,只有她明白。
最感激的當然是燕王妃了。那也是個特立獨行的女子,不管人是善是惡,只憑自己喜好行事。
沒有這兩個女子,她那個父親,是真能將她逼上絕路的。
都是她該一生銘記的人。
再有,便是裴奕。
她從沒見過比他更俊美的男子,但是從初見就有預感,她此生也不會與他發生交集。只是還是被那份驚豔、迷戀衝昏了頭,想爭取。
便是這般,踏上了那一段險些葬送自己的不歸路。
一錯再錯。
這麼久了,看着聽着他與葉潯的日子越來越安穩美滿,早就認命並慢慢放下了。
因爲外貌對男子生出的感情,或許能支撐一些人執迷不悟,卻不能讓她長久堅持。
但到底是喜歡過,所以從心底盼着他好。
哪怕日後隔着黑山白水,哪怕只能遙遙望向京城,得知他好便已足夠。
恍惚間,她的掛名夫君姚成走過來,溫聲道:“方纔多寶閣的夥計送來的東西不對,也怪我,沒覈對就打發他們回去了。”
“是麼?”楊文慧這才轉身進了家門,“這可怎麼好?”原本這些事是不需費思量的,但她此刻心緒雜亂,便沒了平日的幹練。
“我讓家丁把東西送回去,跟老闆解釋一番。”姚成用下巴點了點內宅的方向,“你回去歇息片刻,臉色不大好。”
“嗯。”楊文慧剛要舉步,便有人上前來通稟,“多寶閣又來了四個送東西的活計。”
楊文慧和姚成俱是一愣,隨即讓人將東西擡進來,當面覈對。
姚成就問一名活計:“你們察覺方纔送錯東西了?”
夥計卻是滿臉茫然,“送錯?不會啊。我們老闆說這兩箱子東西很是貴重,親自裝箱又叮囑了我們半晌,這才讓我們過來的。”
姚成便讓夥計看了看先前收下的那兩箱子東西。
夥計篤定地道:“這箱子都不是我們那兒的,怕是別家送錯東西了吧?”
楊文慧與姚成面面相覷。
直到第二日,兩箱子東西也沒哪家鋪子來取走。
楊文慧先前一直懷疑是父親又動了什麼歪心思,對着那些物件兒研究半晌,卻沒發現異狀。卻是看得出,都是些頗有年頭的瓷器玉器,所值並不比她在多寶閣選購的低。
心裡更是疑惑了,誰會好端端地送她這麼多東西呢?
眼看就要動身啓程了,她還是沒理出個頭緒,只得作罷,讓留下來照看宅子的下人將東西好生保管起來,等一段日子還沒人來取的話,就送給多寶閣的老闆。
上馬車的時候,楊文慧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
也許,她該留意的不是那些東西,而是送東西過來的人?
她記得,昨日那四個送東西過來的人,其中一個着意看了葉潯兩眼。葉潯的樣貌,絕大多數男子見了都不免多看幾眼。她當時只覺得是情理之中的事,也就沒放在心裡,而此刻想來,真懷疑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是因葉潯而起。
葉潯戒心太重,常走動的不過是那幾家。誰想一睹她的真容,也只能想這種上不得檯面的法子了。
楊文慧連忙喚來一名管事,細細交待一番。
管事一一記下,照吩咐帶上了幾個物件兒,去了裴府。
楊文慧是想,若是她疑心病太重胡思亂想的更好,可萬一她的猜測非虛呢?防患於未然總不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