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萬鈞神色陰沉,凝視着秋夜雨。陡然冷笑一聲,高聲喝叫道:“顏大人,無咎兄,你們可都聽到了吧?要把江湖八大世家變成七大?哈哈~好威風,好霸氣啊!”
“轟轟轟~”
連續三下炮聲響起,校場東南側那處銀頂殿閣的大門開啓,從中浩浩蕩蕩,也走出一隊人馬。爲首者也坐着在滑竿之上,頭戴烏紗帽,身穿紫袍,胸前的朴子上繡了只孔雀,腰束玉帶,掛了金魚袋。一副金馬玉堂的打扮,儼然就是“小宰相”顏東樓。
顏東樓身後,又有另外三頂滑竿。左首側一頂滑竿,上面坐着個面如冠玉 ,道貌昂然的道士,正是當代龍虎山天師張玄靜。右首側的滑竿上,卻虎踞着一條光頭大漢。
這光頭大漢身材高大,上脣處留着兩撇修飾得極精緻的烏黑鬍子,一對劍眉也十分濃密,偏偏腦袋晶光發亮,半根頭髮都沒有。腦門上則留着道曲折如閃電的紅色傷疤。
仔細看來,其實這大漢年紀也不輕了,眼角邊早已出現了許多皺紋。只不過因爲是禿頭,沒有白頭髮,故此才相對顯得年輕一些。若論真實年紀,他絕不會在那個雷萬鈞之下。應該都是五十出頭。
這大漢是誰?不用問別人,單看坐在這大漢身後那頂滑竿之上,自始至終也像個大姑娘般,斯斯文文低着頭的翟飛驚,就已經知道了。
當今天下,能夠讓八斗堂大堂主永遠退後一步,低他一頭的人,便只有一個:雷無咎。
顏東樓、張玄靜、雷無咎、還有翟飛驚這四人之後,另外還有不下三十多人。其中,不久前在萬花舫上,曾經和程立交過手的那名女子“坎娘”,也在其中。
在坎娘身邊,還有另外七個人,男女老少皆有,打扮都與之相差無幾。看來,這些人就是龍虎山上,歷代天師的隨身護衛,“護法八部”了。
此外,雷無咎和翟飛驚身後,也跟着七八條漢子,都是目光炯炯,太陽穴高高鼓起,走路時虎虎生風。一看那架勢,就知道絕對屬於高手。看來多半就是八斗堂的另外幾位堂主了。
霹靂堂是雷家的產業,八斗堂也一樣姓雷。雷萬鈞和雷無咎,本來就是同宗同族的兄弟,而且關係並不遠,還沒有出五服。兩邊可謂打斷骨頭連着筋。所以眼看着霹靂堂這邊損失慘重,雷無咎的面色也絕不好看。
不過,顏東樓和八斗堂還有龍虎山,都算得上是霹靂堂的靠山。這種事情,程立和秋夜雨也不是現在才知道的。所以對於“小宰相”等人現身,也絲毫不會感覺驚訝,反而只覺得這些人出來得遲了。
程立小青秋大檔頭,三人相互對望一眼。目光之中既有嘲諷,也有不屑。卻誰也沒開口說話,都雙手抱胸,一副看戲的模樣。
顏東樓等人來到近前,各自走下滑竿。雷萬鈞上前見禮。又沉聲道:“顏大人,草民和這些族中子弟,向來奉公守法,對朝廷更加忠心耿耿。不管什麼時候,朝廷分派下來什麼差事,都一定沒半句含糊的。可是今日,卻有強人上門,肆意屠戮我族中子弟,更宣稱要把我們雷家連根拔起。敢問顏大人,朝廷難道就對此不聞不問嗎?”
顏東樓打起一副官腔,道:“這個嘛……確實是很有點不妥。秋大人,朝廷辦案,向來都要講究一個證據確鑿。既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你們這樣做,恐怕有些不妥吧?”
秋夜雨面無表情,隨意拱拱手。道:“顏太常,請問你這番說話,是以什麼身份說的?”
顏東樓面色一沉。知道秋夜雨特地稱呼自己爲“顏太常”,那就是點出自己身份爲太常寺卿。
太常寺卿屬於正三品,掌天子祭祀、禮儀,博士考試考官等職責。所謂“國之大事,唯祀與戎”。這個祀,正是太常卿的本職。上古時代,是權柄極重的官職。
可是近世以來,鬼神之說逐漸被拋棄。即使朝廷每年各種大小祭祀,依舊十分認真隆重,但多半都流於形式而已,沒有誰會當真根據占卜祭祀的結果,就決定各種朝廷大事的。故此太常寺卿這個官,如今雖然清貴,卻沒什麼實權。
繡春樓屬於天子內廷,查辦各種大案要案,只需要向天子負責。外廷的官員哪怕官職再大,甚至就是當朝丞相,也無權過問。顏東樓雖說有個“小宰相”的外號,經常代替父親顏老相爺處理政務,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自然更沒資格去過問繡春樓的檔頭怎麼辦案。
當然,“小宰相”雖然名不正言不順,卻有實權。所以顏東樓有什麼事要辦,別人往往也都賣他個面子。可是遇上秋夜雨這種不賣面子,軟硬不吃的主,則一時之間,顏東樓也沒什麼好主意。
張玄靜張天師察顏觀色,連忙上前打圓場。道:“秋大檔頭,你這話說得可不對了。繡春樓固然屬於內廷,但內廷外廷,還不是一樣都替天子辦事?又何必分得這麼清楚。
再說,天下人的事,天下人管得。繡春樓假如不問情由,胡亂編造些罪名就把案子給辦了,恐怕難塞天下悠悠之口吧?”
秋夜雨冷笑一聲:“張天師好利的一張嘴。假如沒有投胎在龍虎山,單憑這張嘴去作個訟師,相信生計也不成問題。不過胡亂編造罪名?嘿嘿,霹靂堂在江南乾的那些好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只要隨便去杭州城裡打聽打聽,便一清二楚了。我倒要看看,張天師裝聾作啞的本領,是不是和你顛倒黑白的本事一樣高明。”
張玄靜面色一紅,兀自強辯道:“這些道聽途說的事,哪裡作得準?”
秋夜雨右手一晃,亮出一片金屬,森然道:“這片水紋鋼,難道也是道聽途說?朝廷早有嚴令,禁止民間私藏水紋鋼。任何人膽敢私藏一斤以上,便以謀反罪論處。
可是雷家卻以水紋鋼造成馬車,而且還一造就是八輛。哈哈,顏太常,你是最熟悉朝廷律法的。你倒說說看,這該怎麼判?”
顏東樓面色鐵青,向雷萬鈞狠狠盯了幾眼。這才咬牙切齒道:“依照朝廷律法,該抄沒家產,男丁充軍三千里,女子籍入教坊司。主事者本人及其血親,皆斬立決。”
雷萬鈞神色陰沉,回頭向雷無咎看了一眼。目光之下,不無祈求之意。
雷無咎年輕時就因爲不是雷家嫡系,不得重用,所以才離開霹靂堂,自己去另創基業。但儘管八斗堂在江湖上的聲望和勢力,都已經遠遠超越霹靂堂。可是在雷無咎心中,仍對當年的事情耿耿於懷。
所以雷無咎也曾經回來霹靂堂,企圖搶奪雷家家主的寶座。只是最後他發現,雷萬鈞的心計手段,甚至武功修爲,都未必在自己之下。所以才放棄了而已
此時此刻,看見雷萬鈞向自己顯露出祈求的眼神,雷無咎簡直活像三伏天裡吃西瓜,一陣透心涼。雖然他沒有頭髮,可也照樣感覺從髮根一直爽到腳後跟。
雷無咎冷笑兩聲,開口道:“水紋鋼?這東西是違禁品,老夫倒也知道。不過這裡哪有什麼水紋鋼?不過就是些普通鐵板而已。杭州城裡,哪家打鐵鋪不存着百來斤的?要是這樣也要殺頭,杭州城裡,少說得砍上幾百顆人頭了。”
雷萬鈞順勢接口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哼,秋大檔頭,你要殺我們雷家滿門嗎?好,好得很!你是官,我們是民。自古民不與官鬥,既然繡春樓非要置我們雷家與死地不可,那麼不管如何掙扎,我們雷家都死定了。
左也死右也死,又何必吃那流放三千里,路上風霜雨雪,飢寒交迫的苦?不如就乾乾脆脆,現在死了罷。”
話聲才落,雷萬鈞高舉左臂,打了個手勢。擠在大校場上,那二千多的雷家族人當中,立刻就有十幾名頭髮花白的老頭,拄着柺杖顫顫巍巍走出來,拼盡力氣高聲叫道:“雷家得罪了貪官污吏,蒙受不白之冤,今日難逃滅頂之災。我們這些老頭子,本來就已經半截身子入土了。與其客死異鄉,不如現在就死了吧。”
話聲未落,那十幾名頭髮花白的老頭子,赫然同時從懷裡拿出把小刀子,毫不猶豫地對準了自己的心臟,就是一刀捅下去。霎時間血花狂飆,這十幾名老頭子盡數斷氣,當場橫屍就地。
哪怕明知這些人絕不無辜。可是畢竟沒親眼看過他們怎麼爲非作歹。忽然就這麼在眼前自殺而死,程立不禁皺起眉頭 ,心裡略有些不忍。反而小青若無其事,秋夜雨更加一副面帶冷笑,絲毫不以爲然。
雷萬鈞神色陰沉,再舉手臂,用力向下一揮。立刻又是十幾名老頭子走出來,高聲大叫道:“滿腔冤屈,無可申訴。唯有撞入陰司城,求閻王老子還我等清白了。”話畢,同樣也拔刀出鞘,一刀捅死了自己。
如此這般,接連三次。前前後後,差不多已經死了六十多人。眼看着人羣中的老頭子已經死得差不多了。雷萬鈞卻面不改容,又第四次提起手臂。這次從人羣中走出來的,卻不是行將就木的老頭子,而是十幾名頂多八九歲左右的小孩子了。
程立吃了一驚,本能地抓住秋夜雨手腕,低聲道:“現在怎麼辦?”
秋夜雨輕輕嘆了口氣,道:“程少,你畢竟還是閱歷太少,所以心腸還軟啊。雷萬鈞這招苦肉計,對老江湖是不起作用的。也就只有程少你這種好心腸的,纔會吃他那一套了。”
也不等程立回答。秋夜雨陡然運氣提聲,叫道:“等一等。”
雷萬鈞眼眸裡微露得意,不動聲色地問道:“秋大檔頭有什麼指教?”
秋夜雨冷冷道:“沒什麼指教。只不過你雷堂主喜歡殺自己人,那便儘管自己殺好了。程少和我,還有小青姑娘,可都不耐煩看你們在這裡演猴戲,這就告辭了。什麼時候你把人都殺完了,再來通知咱們收屍吧。”
撇下這麼一句話,秋夜雨直接拉起程立和小青,轉身就走。倒反將了雷萬鈞一軍。這下子,倒輪到這位雷家家主不知所措了。
雷無咎暗地裡一笑,大聲道:“且慢。秋檔頭,老夫有話要說。”
秋夜雨停住腳步,也不回頭,懶懶道:“雷堂主有什麼指教?”
雷無咎緩緩道:“秋大檔頭。正所謂明人不說暗話。今天你們三位爲什麼而來,這裡大家都清楚得很。所以那些官面上的文章,便不用再做了。
秋大檔頭雖說是官身,但認真算下來,至少也是大半個江湖人吧。江湖事情江湖了。不然咱們就換個江湖人的方法,來解決這件事,如何?”
秋夜雨緩緩轉身,冷道:“雷堂主,你確定要江湖事情,江湖了斷?”
雷無咎道:“不錯。江湖中刀頭舔血的漢子,用不着玩那麼多花樣。乾乾脆脆,咱們來個五局三勝的比武吧。我們這邊,雷家主,老夫、飛驚、還有另外兩位高手,合共五人出陣。秋大檔頭你們只要取得三勝,那麼我讓雷家主交出你們想要的東西。反過來假如你們連輸三場,那麼不好意思,就請你們打道回府,怎麼樣?”
秋夜雨冷笑道:“呵呵,真是個一廂情願的笑話。”
雷萬鈞猛然向前踏出半步,陰惻惻道:“你不答應?”
秋夜雨仰天大笑,卻並不答話。突然間,他探手入懷,取出個小小圓筒,筒口朝天,猛地一拉。
“咻~”
尖銳鳴聲當中,一點流星由下而上,迅速飛射上天,然後“呯~”地炸開。煙火四散,卻隱隱然形成一條五爪金龍的模樣。
“嗚嗚嗚~~嗚嗚嗚~~”
嘹亮號角聲響起,卻並非是霹靂堂的儀仗隊在吹奏。聲音赫然來自於霹靂堂之外,那座淺水湖之上。
事情來得突然,在場絕大部分霹靂堂的人,都爲之瞠目結舌,深覺惶恐不安。大校場之上,更登時生出一陣騷動。只有顏東樓、雷萬鈞,雷無咎、翟飛驚等少數人,才通過天空上那條五爪金龍,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卻也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毫無辦法,只好陰沉着臉,一言不發地等待。
並不用等待太久。片刻之間,號角聲停歇,卻又有沉悶馬蹄聲如雷鳴響起。緊接着,就有一把清亮聲音遠遠傳來,赫然讓大校場之上的衆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猶如說話人就在耳畔。
“金龍幫李大柳五上門拜山。主人家何在?請速速出門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