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正當空,繁星滿天。
程立提着“九曜斬”,靜靜站在臥室外的天井中,擡首仰望星空,似是欣賞,又似等待。更似神遊物外,不知何所想。
過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天井之外,響起了某種極奇特的腳步聲。緊接着,一道又高又瘦的人影,便佝僂着背脊,用一種奇特的姿勢交換着腳步,慢慢走進了天井。
姜斷絃。刑部首席劊子手,曾化名“彭十三豆”行走江湖。以一口奇形長刀,挑戰無數江湖名家。生平大小數百戰,戰無不勝。
程立收回了仰望夜空的目光,把注意力集中在來客身上。他忽然發現,姜斷絃的姿勢,不像走在平地之上,反倒活像在萬丈懸崖之間,架設了一條鋼絲。而姜斷絃就走在這條鋼絲之上一樣。
這種姿勢不好看。但只要是行家都明白,用這種姿勢走路,是最節省力氣的。不過一般而言,哪怕是江湖中的絕頂高手,也不會經常用這種姿勢走路,因爲沒有必要。
唯有在一種情況下,江湖中的絕頂高手,纔會採取這種姿勢行走。那就是,他們要去和敵人決鬥之前。
在這種緊要時刻,沒有人膽敢多浪費半分力氣。因爲在關係生死的激烈火拼當中,哪怕僅僅一絲力氣的差別,往往也能決定勝負。
那麼,姜斷絃現在用這種步伐走路,而且一直走到了程立面前,他究竟想幹什麼?
驟然,姜斷絃的身體停下。全身上下的所有動作,都在這一瞬間停頓。所有的精力和體能,都絕不會浪費半分。
程立看着他,凝聲道:“是你,姜先生。”
姜斷絃淡淡道:“當然是我。也只會是我。”
程立微微頜首:“因爲剩餘的人之中,只有你與我,是握刀的。”
姜斷絃道:“我和墨七星,打從見面的第一刻開始就已經知道。我和他之間,必將有一人死在對方刀下。這是我們不能逃避的宿命。現在你殺了他,那麼你就必須代替他,承接這宿命所註定的一戰。”
程立的聲音中,彷彿帶着無可奈何的哀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很多事,的確都是這樣的,變也變不了,改也改不得。”
姜斷絃道:“既然改不得,又何必要改?勝負已決,再無牽掛,豈非更痛快?”
程立嘆道:“雖然痛快,但不夠公平。你可知道,現在與我比拼,你要面對的並不僅僅是我,而是我加上墨七星?”
姜斷絃緩緩道:“我隱約能夠察覺到一點。這就是琉璃寶藏之爭的真面目?或者說,這就是琉璃寶藏?”
爲了爭奪琉璃寶藏,當世八大高手,齊聚一堂,並展開血流遍地的殘酷廝殺。每戰一場,勝者皆可奪取敗者的所有。
如此一來,當這場血戰決出最後勝利者的時候,那唯一的勝利者,便相當於以一身而兼具八大高手之能。如此能爲,簡直不可思議至極。
一旦讓這名最後的勝利者,離開了孤獨山莊這處虛空中的囚籠,重新回返人世,則普天之下,還有誰能擋得住他的輕輕一擊?再要奪取天下無敵之名,不過易如反掌罷了。要說這就是琉璃寶藏,相信再難有人,可以提出不同意見了吧?
但程立卻隱隱約約覺得,似乎琉璃寶藏還應該不止如此。古人說買櫝還珠。或許,把八大高手之能力盡數集中於一人身上,相對於真正的琉璃寶藏,只是用來安放無價明珠的那個精美盒子而已。
但程立亦無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所以暫且按下這想法。緩緩道:“即使知道此刻動手,你必將以寡敵衆。難道你仍要動手?”
姜斷絃咧嘴笑了笑:“你雖奪取了墨七星的修爲,但一場激戰之後,你已經累了。殺氣與鬥志,亦已被消磨了大半。而我養精蓄銳,此際狀態正值巔峰。這樣算下來,正好半斤八兩,”
程立道:“但你爲什麼不肯先去戰上一場,奪取了另外一個人的修爲,然後等我也養精蓄銳之後,再來作公平一戰呢?”
姜斷絃輕輕嘆一口氣,神情蕭索,緩緩道:“寶藏之爭既已開始,接下來,便只會越來越混亂,越來越不受控制。我隱約有預感,今天晚上,若我不來找你。那麼便很有可能,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程立道:“你認爲,會有別人先找上你?”
姜斷絃沒有否認,徐徐道:“我是刑部的劊子手。我父親,祖父,祖祖輩輩,都是刑部的劊子手。我生下來,就是爲了要殺人的。在我這一生之中,已經不知砍下過多少個人的腦袋了。殺人者,人恆殺之。死,我早有準備,但即使死,我也希望能死在另一名刀者手上。惟其如此,我對於自己這一生,纔算得上有個交代。”
程立默然半晌,道:“是否太悲觀了?依我看來,其餘五個人,也未必就比你強。”
姜斷絃道:“但也未必比我弱。那是說不準的。正因爲說不準,所以我才希望由自己來作主動,先幹一些說得準的事。程立,你該能明白。”
程立確實明白。同時,他更明白所有應該說的話,彼此幾乎都已經說出來了。現在,便只剩下最後一句。
輕輕吐了口氣,程立忽然提起自己手裡的刀,凝聲道:“刀名九曜,刀式亦名九曜。金、木、水、火、土、日、月、羅喉、計都。有意無招,萬變千化。”
姜斷絃也提起自己的奇形長刀。緩緩道:“刀名斷絃。斷絃三刀,人不能見。若有人見,人如斷絃。”
兩句話之後,彼此再度沉默。因爲所有的語言,現在都已經結束了。
人無言,刀亦無語。
可是刀鋒動,刀聲起,這種聲音,是不是也可以算做一種言語?一種比世上任何言語更尖銳更可怕,而且更不能更改的言語。
不管是勝是負,或生或死,它永遠都不會給你太多選擇的餘地。
“鏘~”
刀光一閃,刀聲輕響,兩口天下無雙的利刀,兩名獨一無二的刀客,似乎已經各自出了一招,但又似乎沒有。因爲無論從任何人眼中看來,他們自始至終,彷彿根本沒有動過哪怕一根手指。
但天井之內,程立身後的一株參天大樹,姜斷絃背後的一座假山,卻無聲無息地,同時分成上下兩半,然後斜斜滑落。斷口處平整光滑,就活像是豆腐。
“好刀!”
“好刀!”
不約而同地,兩人的目光當中,各自綻放出一絲熾烈而狂熱的光芒。就活像是餓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的兩名老饕,忽然看見了滿桌子的山珍海味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