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只在一念之間,就能決定萬里江山,億萬生民的生死禍福。但此時此刻,無論在任何人眼中看來,都絕對不會想像得到,眼前這名策騎行在白玉京街頭,神態略帶幾分孤冷,卻當真名副其實地“眉目如畫”,令人見之心醉的少年,竟然就是名震天下的黑煞神君。
談談說說之間,程立與菩薩蠻一起,策騎走過了“虹橋”,進入白玉京的上城區。隨之離開作爲主幹道的“天街”,走進另外一條東西走向的平整街道。
相比起主幹道的繁華,這邊便清靜得多。街道上的行人,也疏落多了。但街道兩旁,都雜植槐柳,樹綠成蔭,風景迷人。天上則白雲藍天,陽光明媚。漫步橫街里巷,無論走到何處,街巷縱橫,都是方格整齊,猶如棋盤。而民居則平均分佈在棋格之中,秩序井然。
忽然之間,陣陣歡笑聲傳來。程立擡頭張望而去,只見不遠之外的一處空地上,有羣小孩正在玩耍。歡笑叫喊,蹦蹦跳跳,顯得天真無邪。教人看了,便油然而生歡喜。
看着這些小孩子,程立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荒野中所度過的童年歲月。
那時候的程立,跟隨着撫養自己長大的那頭野狼,每天都要麼爲了溫飽而竭力掙扎奮鬥。要麼就是拼命躲避其他猛獸的侵襲。僅僅爲了能夠活下去,便已經精疲力竭了。像眼前這些小孩子一樣歡樂地玩耍的記憶,可以說,根本連一次都沒有。
也因此,當程立看到這些孩童的時候,在他內心深處,便不由得泛現出一陣名爲“羨慕”的情緒。嘴角邊也自然而然地掛起了一絲笑意。
笑容雖淺,卻未被菩薩蠻所忽略。這金髮女郎同樣嫣然,道:“大魏朝開國至今六十年,雖然也經歷過不少波折磨難,但總體來說,還是太平安穩的。
尤其先帝登基之後,下大力氣改革祖制,去弊興利。又不拘一格簡拔人才,二十餘年間,大魏朝四海昇平,風調雨順,一片欣欣向榮。相比前朝末年那兵荒馬亂,人命如草般的世道,絕對是天堂和地獄的對比了。
雖然書本上常說什麼上古三皇之世,有多麼富足安樂。但事實上,三皇之世誰也沒見過。反而眼前這盛世,卻是我們親手所締造,親眼所見證。所以世叔常對我們說,太平日子來之不易,更加應該珍之重之,惜之護之。程百戶,你覺得如何呢?”
聞絃歌而知雅意。程立當然明白,這是菩薩蠻在委婉地對自己進行勸說。顯而易見,在自己的身份地位,相比往日已經大不相同的今天,菩薩蠻心中對於自己,終究不能全無疑慮。
並沒有直接回答“是”,抑或“不是”。程立只是淡然道:“大魏朝能有今天,諸葛太傅確實功不可沒。柔姑娘,太傅府還有多遠?”
沒能得到確切的回答,菩薩蠻禁不住略覺失望。但緊接着,她又自嘲似地搖了搖頭,暗歎自己畢竟還是太沉不住氣了。如此魯莽行事,效果上只能適得其反吧?說來也是奇怪。自己又非初出茅廬之輩,爲什麼竟會如此急切呢?難道說,是因爲自己也打從內心最深處,就不願意和程立成爲敵人的關係嗎?
心念一閃而過,菩薩蠻並沒有在這種事多浪費時間。她振作精神,笑道:“已經不遠了。這次回來白玉京之前,我已經先透過飛鴿,把程百戶要入京的消息,傳送給世叔知道。世叔回信說道,對於此事無比歡迎。而且還特地把大師姐,三師弟、四師弟他們都叫回來,要一起在府上迎接程百戶。”
程立欣然展顏道:“是水兄和秋兄?咱們可好久不見了。這次難得有機會團聚,可得好好暢飲三杯纔是。”
諸葛太傅座下四大弟子,都在繡春樓供職,天下合稱四大檔頭。大檔頭名爲“雨霖鈴”,外號“多情”。當初程立剛剛降臨這方天地之際,曾經受過她一個不大不小的恩惠,算是欠了她的人情。二檔頭就是菩薩蠻,外號“柔荑”。三檔頭是外號“奪魄”的水龍吟。在搗破海上銷金窟一事之上,與程立有過合作。四檔頭是“銷魂”秋夜雨,在杭州的時候,程立和他一起並肩對付過霹靂堂雷家,也算有戰友之情。
四大檔頭當中。老大老二都是女子,尤其老二的菩薩蠻,更有西域血統,並非純粹的中原人。相比之下,老三老四均爲男子,而且算是和程立一起出過生,入過死的的。故此從感情上來說,程立總覺得和老三老四相處的時候,更加舒服和放鬆。
儘管明知道程立眉宇間的那抹笑意,並非爲自己所顯現。但菩薩蠻還是同樣深覺欣然。因爲不管那笑容是爲誰而展示的,都沒有關係。既然程立能夠笑,就代表太傅府這張感情牌,確實是打得對了。而只要程立與太傅府還有感情可言,那麼這次請程立進京所要辦的事,多半也能夠辦得妥的。對於大魏朝,對於天下蒼生而言,都是十分值得高興之事。
心中歡喜,菩薩蠻也笑道:“三杯怎麼夠?至少也得是三百杯才行。爲了迎接程百戶,世叔已經特地命人張羅來正宗的西域葡萄酒,味道甘醇豐厚,當此時節,在酒裡擱上冰塊一起喝下,那種滋味,保證給個神仙也不肯換了。”
程立笑道:“柔姑娘說得這麼誘人,倒讓我頗有幾分迫不及待了。”
菩薩蠻嫣然道:“既然迫不及待,那麼,這邊請。”馬鞭一甩,催促坐騎更加快了幾分速度,徑直走進了另外一條街道之中。程立則輕輕拍拍龍馬“太僕”的腦袋。龍馬輕輕打個響鼻,快步跟上。
半晌之後,兩匹馬先後走進一處裡坊之中。坊門上,儼然龍飛鳳舞地銘刻着“廣夏坊”三個大字。跨過坊門之後,只見十字街道的東側,就是一座朱門大宅。
這座宅院規模雖然不小,但外表並不金碧輝煌,反而頗有陳舊之像。大門前也沒什麼嚴密守護,就只有幾名已經上了年紀的老卒——身上都頗帶傷殘的。若非斷手,就是斷腳,要麼是瞎了眼睛之類——正坐在門口處閒談。另外還有幾名同樣傷殘的老卒,乾脆擺起了棋局。你殺我一個車,我幹你一個砲地廝殺得正熱鬧。
眼前這麼一幕情景,無論怎麼看,都不會讓人覺得這裡的主人,和“位高權重”四個字,有什麼關係可言。偏偏大門之上,就掛着一塊金字牌匾:正是“太傅府”。
菩薩蠻在大門之前勒馬站定,翻身下馬。那些老卒看見她,這才停止閒談,暫停棋局,紛紛上前。只是他們的態度,看來倒更像村子裡的耆老,見到出色的兒孫輩回來了,於是過來關切地打招呼。全不似家僕對待主人的模樣。
菩薩蠻也沒有以主人的姿態對待這些老卒。反而隨和地與他們說笑了幾句,這才讓他們前往通知諸葛太傅。自己則把繮繩丟給其中一名老卒,叮囑他們好好照顧兩匹坐騎,這才拉着程立一起進門。
程立伸手拍拍龍馬太僕的腦袋,低聲吩咐它也跟隨那老卒去馬廄裡歇息,不要任性鬧事。隨即跟隨着菩薩蠻行走,邊走邊道:“柔姑娘對待那幾位老人家,態度倒隨和得很啊。”
菩薩蠻解釋道:“二十多年前,西南伊志杲造反。世叔奉先帝聖旨,出兵平亂。雖然亂事很快得到平定,但畢竟是打仗,終究造成了不少死傷。
當時朝廷也不富裕,雖然對死傷士兵都有撫卹,但還是不夠。世叔認爲自己是領兵的大將,這些士卒死傷,都是自己的過錯。故此便自己出錢,瞻仰那些戰死士兵的家屬。又把那些受傷之後沒辦法做其他營生的士兵,都接到自己身邊,算是給他們一口飯吃。
這麼二十年過去,有些傷兵早已去世。也有的兒女已經成家,於是回到兒女身邊。剩下這些,都是無兒無女的,乾脆就在太傅府裡養老了。
我們四師兄弟,從小也在府里長大的。所以這些老卒對於我們四師兄弟來說,就是家裡的長輩。彼此相處,自然也不用講究太多禮數。”
程立點點頭,道:“原來如此。諸葛太傅確實是宅心仁厚。難怪太傅身居高位,所住的房子卻這樣樸素。實在令人不勝敬仰。”
“能得程少一言相贊,老夫深感榮幸。可是同時,也深覺慚愧啊。”
溫熙雍容,同時又和藹親切的說話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程立擡起頭來,只見不遠之外,宅院客廳門前的臺階上,站了一位氣度悠然閒逸的老者。
這位老者身上穿一件文士青衫,頭戴綸巾,手執鵝毛羽扇。雖然頭髮鬍鬚都已經一片雪白,但面色仍十分紅潤,雙眼也精光閃爍,神采非凡。再聽其呼吸脈搏,綿綿然,泊泊然,綿長有力,單憑這一點,程立便可以立刻判斷得出,這老者絕對是位絕頂高手。修爲相比御前侍衛大總管原無限,肯定還要再高出一線的。
如此絕頂高手,當今世上,可謂寥寥無幾。而此刻在這太傅府之內,能有這般修爲者,更加只會有一人。那就是安樂門第二代傳人中的老三,官拜當朝太傅,執掌繡春樓,深得當今天子信任的諸葛正明,諸葛太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