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蕩翻滾着的雲浪中,
楓赤着一雙小腳,站在雲層中央,亭亭立在那焦黑的樹根與盤龍身旁。
雙手在胸前合十,銀白與黑色交織的長髮在風中飛舞。
周身燃燒着淡藍色的鬼火。
一箇中年和尚極突兀的出現在假御子身邊。
同樣保持着雙手合十的姿態。
他站在楓的身邊,始終面無表情的臉上少見的露出疑惑表情。
“我還以爲,你會玩得更久一點。”
楓站在原地,沒有說話。
只是依舊保持着雙手合十的姿態,一點點藍色星光從櫻木的廢墟中飄零着,成爲假御子周身鬼火燃燒的材料。
火焰愈發熊熊燃燒。
再睜眼時,目光已然冰冷下來,語帶嘲諷道。
“怎麼?我跑遠了,你就會放過我麼?會讓我活下去?”
“當然不能。”
“你知道你是爲什麼而生的。”
中年和尚聲音淡淡的,表情也變得自然。
說着,他突然換了個話題。
“葦名一心死了。臨死前,還殺了我的傀儡。”
“有什麼意義麼?”
假御子似乎僅僅是與他相處一地便會感到厭惡,語氣極其嫌惡的道,
“這八百年,你死得傀儡少了?連葦名一心這樣的人物出現過多少個,你沒準都記不清了吧?”
很難說清她語氣中包含的到底是怒氣還是怨氣。
任誰知道自己出生就是爲了作爲工具死亡,而且決定這一點的人還就在自己面前時,想來都無法釋懷。
“不,只是感懷。”
中年僧人嘆息。
“葦名一心,是在這假櫻龍死前以開門自盡的。”
“與我勾心鬥角二十年的小傢伙,到了最後,還是落到了我這裡。”
“可能他還以爲自己爲狼與九郎斬去了後患吧?”
一邊說着,中年僧人一邊擡起手。
掌心中浮現一個四方庭院虛影。
中間佇立着一顆巨大楓樹。
隱隱的,似乎能聽到其中傳來淒厲刺耳的哀嚎。
聽了他的話,假御子面上露出的厭惡表情更甚了幾分,扭過頭不去看他。
但她心中其實很清楚,看似稱霸葦名一地的總長葦名一心,其實也僅僅是一個一生都被櫻龍與仙峰這傢伙玩弄在掌心的可憐蟲。
他的一生,早在與所謂櫻龍締結契約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
就連死後,靈魂都被開門囚禁在仙峰上人手中的楓樹裡。
相比韓白衣而言,假御子太清楚拜淚與開門這兩把刀的本質了。
拜淚,是櫻龍所賜予,用以斬殺凡間食龍血而不死之人,抽取魂力的邪刀。
所謂食龍血而不死之人,即是如淤加美一族、魚王、壺中貴人、赤目鯉魚、不死蟲、白蛇神、獅子猿這一類,在各種機緣巧合中,獲得殘破龍軀墜落大地時的饋贈,從而得到肉身不死之力的人。
雖然各種不死之力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不同,但最爲統一的代表,就是他們雖然永生不死,但依舊會隨着時間而衰老。
正因如此,無論是什麼不死生物,都無法威脅到櫻龍的地位。
拜淚這把刀,是在三百年前忽然出現的。
它之所以會被打造出來,還要牽扯到櫻龍與龍軀之間的問題。
八百年前,櫻龍降世,渾身浴血。
早在他剛剛來到瀛洲時,櫻龍就已經瀕臨死亡。
爲了活下去,龍拋棄了自己的軀體,轉而以龍魂寄託在葦名一地最爲古老的神木‘常櫻之樹’上,借屍還魂。
而被拋棄的龍軀,就墜落在葦名一地,東起崩落峽谷,西至源之宮,整個葦名一地,都建立在龍軀的骸骨之上。
正因龍軀之神聖,葦名一地才因而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各種妖魔。
其中最爲強盛的,不過是一雙白蛇神與獅子猿夫婦。
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崇拜神龍,因而嘗試食龍之血肉的神龍信奉者們,也即是昔日被神龍所攜之大水吞沒了整座羣山的源之宮居民,漸漸變成了現在的淤加美。
接連着出現的,還有魚王、不死蟲。
也是在那個時候,仙峰山上出現了第一批因爲追求長生,從而食用不死蟲的僧人。
他們便是第一批食龍血而不死之人。
仙峰上人、破戒僧,以及許許多多一直活到現在的淤加美一族,都是這樣成爲的不死者。
當時的仙峰上人並非是最先的不死開拓者。
反倒是因爲惜命,一直等到感受到自己壽命將近之時,仙峰上人才硬着吞下他人生中的第一隻不死蟲。
與他一樣吃下不死蟲的僧人還有很多。
不過一直堅持着活到現在的,卻只有他這一個。
其餘的不死僧人,都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選擇了死亡。
只要想死,方法很多很多,並非僅僅有身體死亡這一種。
不過拜淚出現的真正原因,卻並非是爲了斬殺他們這些人。
最初的不死者雖然對櫻龍有所妨礙,但並非全無益處。
就像昔日的神龍信奉者,淤加美一族,他們就算獲得了不死,也認爲這是龍的恩賜。
之所以等了足足五百年,一直到三百年前纔出現不死斬,是因爲另外的原因。
龍軀復甦了。
雖然僅僅是殘軀,但產生了不死常櫻這種神木的葦名一地,生命力實在是太過旺盛,原本櫻龍自己都認爲無法痊癒的傷勢,居然在這一地的滋養下,漸漸有些恢復的意思。
當然,這也並非沒有代價。
作爲代價,曾經生活在葦名一地的無數妖精、珍貴草木,盡數化作了龍軀的生命。
而且隨着恢復速度的逐漸加快,就連葦名一地的人,也在隨着它身體的恢復,被緩慢的抽取着生命。
與此同時,隨着生命的復甦,原本渾噩的龍軀中,甚至還在無數靈魂與生命的交雜中,誕生了一個新的意識。
這就與櫻龍產生了矛盾。
因爲當年爲了活下去拋棄了自己的軀體,轉而與常櫻之樹捆綁在一起,龍魂早已無法回到屬於自己的龍軀之中。
甚至爲了保持龍魂不被常櫻所排斥,它還要不停的吸取魂力與生命力保證龍魂的旺盛。
現在葦名一地居然出現了一個同樣搶奪生命之力的賊匪,而且和它搶生命力的,居然是它的屍體?
這特麼的誰能忍?
正因如此,拜淚才順勢而生,降落在這片土地上。
只要是以拜淚斬殺的不死者,其所吸收的昔日龍血,便會回饋到櫻龍身上。
人類之間互相殺戮的速度,遠比櫻龍與龍軀緩慢吸收生命的速度要快得多,此消彼長之下,櫻龍自然而然在與自己屍體的爭鬥中佔了上風。
直到......仙峰上人發現了這個秘密。
“無論是龍魂還是龍軀,終究都在緩慢抽取葦名之人的生命與靈魂。”
“唯有讓他們全都去死,葦名一地的人才能獲得真正的安寧。”
“而我,則要吞噬它們的殘軀,以一己之身,永遠守護這片大地。”
“唯有如此,才能讓葦名之人不受櫻龍與源之水的奴役。”
“沒有了櫻龍的驅使,連內府也會退出這片羣山。”
“而所有不死之人則都由我來斬殺。”
“沒有災難,沒有戰爭。”
“也沒有被櫻龍操控的龍胤御子來擾亂這片大地。”
“一切都會變得美好。”
“這些年,葦名與內府的戰爭,已經讓我攢到了足夠的靈魂。”
“如果有這麼多力量的話,哪怕是最終獲勝的龍,也可以斬殺了吧?”
仙峰上人眺望着遠方的永夜之月,默默呢喃着。
他這一輩子撒過很多很多謊。
欺騙過很多很多人。
無論是葦名一心,還是狼,都是在他有意引導下完成的一切。
唯有在面對自己的時候,纔會吐露真言。
但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最終會走向何方。
他終究沒有信心能夠掌握這龐大的力量。
手掌漸漸握緊。
不成功,便殺身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