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古佛,燭光暗耀。
在狹小的寺廟中間,一位獨臂老僧手腳靈活的扶住腳下的不規則木塊,自己盤坐在青石磚地面上,右手握住鑿子,一下下默默的雕刻着佛像。
在他的身邊,已經堆滿了數千尊木佛。
佛曰人有千相,可謂千變萬化。
然而出自他手下的佛,卻只有一副模樣。
金剛怒目。
他已經獨坐在這個寺廟裡整整二十年了,周圍路過的行人與居民卻從未有人與他搭過話,很多人甚至以爲他是個啞巴。
沒有名字,沒有佛號,如果說稱謂的話,倒也勉強有一個。
他是佛雕師。
自那年被一心劍聖斬了心中修羅之後,佛雕師便一直蝸居在這間小小的破敗佛寺中,不停雕刻着只有一面的怒佛金剛,手法熟練得閉着眼都能雕刻完全。
但無論他如何雕刻,如何用佛經清洗心中的惡意,佛還是隻有那一相。
怒。
無根之怒。
無底之怒。
哪怕身上的修羅已經被人斬去,哪怕他的面容已經慈祥了二十年,可那根種於內心的修羅惡念,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洗去。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輪迴因果吧?
這種日子已經持續了整整二十年。
終於有一天,他平靜的生活,迎來了漣漪。
咚咚——
破舊的寺門被人敲了兩下,被風朽蝕的木門發出艱難的嘎吱嘎吱響。
一個身材精瘦的男人帶着一個女孩跨過門檻。
男人腰間,掛着兩柄黑鞘的長刀。
“咳咳。”
打開木門,御子被忽然掀起的灰塵嗆得咳嗽了兩下,不住的彎腰捂住鼻子。
老僧面色平靜,連頭也不回,只是靜靜的雕刻着腳下的木佛,一邊雕刻,一邊隨意的用腳趾給佛祖翻着面。
明明是一位看似虔誠的僧人,卻似乎沒有絲毫對佛祖的敬意。
剛一進門,御子就被面前的場景震撼到了。
狹小黑暗的寺廟,只有一盞燭火照明,年邁老僧披着破舊不知經歷多少年月的僧袍,周遭被無數木質的佛像堆滿。
每一尊佛像的動作、表情、衣着細節,都是如此栩栩如生,一眼看過去竟彷彿真物一般。
“還真是把不祥的刀。”
佛雕師似乎感覺到了兩人的腳步,也不回頭,只那麼靜靜的評價着。
聲音滄桑中帶着一絲老者獨有的喑啞。
“沒有斷臂麼?”
佛雕師緩緩回過頭。
因爲衰老垂落的眼皮讓他第一眼看上去彷彿瞎子一樣,可老人渾濁的雙眼卻無比銳利,彷彿能一眼看透他人的本質。
“年輕人,我這種老朽似乎幫不上你啊。”
韓白衣低頭垂首。
御子則擡頭環顧整座小廟。
整座小廟看似破舊老朽,實則內裡裝潢精緻。
雖然有很多年沒人打掃過,但看這佈置,就知道在當年建造時的花費不會是一個小數目。
再看看小廟外的破舊小院,邊緣處種着幾種尋常人家常吃的野菜,想來生活應是自給自足。
院子中間擺着一座石質佛像,佛像六手托起,石質清涼溫潤如玉,是難得一見的寶石。
這是一尊玉石鬼佛。
富貴與貧窮景象在這座小院裡相互交織,帶給從小生活在貴族家庭的御子一種與衆不同的視覺衝擊感。
像韓白衣這種沒見識的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感慨,看着面前的佛雕師,面上帶着禮貌性的微笑:
“怎麼會呢。當年大名鼎鼎的飛天猿猴,即便是我父亦心生嚮往。若連您都無法給予我們幫助,那天下可真沒有忍者能幫得上我們了。”
“哦?”
佛雕師似乎來了些興趣,小心翼翼放下手中佛像,面色慈祥的呵呵笑着:
“這個年代的年輕人,居然還有人記得飛天猿猴麼?”
“你的父親是?”
韓白衣鄭重行禮:
“我父名梟,是一位忍者。當年也是葦名衆的一員。”
“哦。是薄井右近左啊......你就是當年在盜國戰場上被撿到的那個孩子吧?”
佛雕師點點頭。
葦名衆,就是二十年前‘一心劍聖’率領的盜國之軍。
其中最著名的幾人,分別是‘梟’、‘蝴蝶夫人’、‘飛天猿猴’、‘十文字槍’、‘醫師’。
這位獨臂的佛雕師,便是當年大名鼎鼎的飛天猿猴。
乃是二十年前最強悍的忍者之一。
韓白衣面色嚴肅的點頭:
“正是在下。”
瞭解了一下之後,佛雕師似乎就沒了多大探究的慾望,興致缺缺的俯身繼續雕刻起佛像,語氣隨意道。
“那你此來何爲呢?”
韓白衣直起身,聲音平靜:
“主要有兩件事。”
“其一是請求得到您的指點。”
佛雕師默默的雕刻着手中的佛像。
“另外,則是一個名爲永真的藥師,昨日死在了葦名城裡。”
吱呀——
鑿子驀的剌過木像,在佛像怒目的面孔上劃下一道長長的痕跡,將整副佛面一分爲二,耳邊傳來針扎般的響。
御子擡手捂住耳朵,皺着眉毛看他。
佛雕師停下雕刻的動作,衰老的身體如他表現的那樣行動緩慢,連擡頭的動作都彷彿沉重得在脖子上吊了一副枷鎖。
渾濁的眼睛卻難得睜開一次,讓人得以看到褶皺眼皮下那近乎渙散的黑色瞳孔。
目光緊緊鎖着韓白衣,彷彿要從他那張鬍子拉碴的滄桑老臉上看出什麼。
老人一字一句。
“誰幹的。”
韓白衣義正言辭:“據傳是內府潛入葦名城的忍者,然我與這位御子大人也是逃出葦名,並不知其中詳細。”
一張堪比城牆拐角厚的老臉上寫滿了‘反正不是我’。
老人呼吸似乎急促了一瞬,轉眼又悄無聲息。
轉過身,看着手中不小心被自己捏得裂開、臉上劃了一條分割線的佛像,佛雕師心中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
忽然就沒了雕刻的興致。
老人長嘆一聲:
“這......大概就是她的命數吧。”
“當年的兩個飯糰,還有一身武藝,終究救不了她一命......”
場面沉默了許久,老人手中雕刻的動作,又一次艱難的開始。
每一刻、每一劃,都帶着說不清的情緒。
永真,那位劍術超凡、醫術過人的女醫師,也是葦名衆當年從盜國戰場上撿到的孩子。
一開始是佛雕師丟給她兩個飯糰,讓她得以活命,後來則被醫師‘道玄’收養爲女,教導濟世救人之法。除此之外,還曾與劍聖葦名一心學習過劍術。
這個女人,與這三人都有很深的淵源。
對佛雕師而言,這個女人是一種亦徒亦女的身份,時常還會給他這個被世人遺忘的老頭送些酒和菜。
結果,被當時年輕不曉事的韓白衣在試煉裡一槍爆了頭。
現在這就很尷尬了。
所以,韓白衣站在門口沒有搭話,也沒有表現出太多情緒,裝作一副不太清楚其中關係的模樣。
至於黑鍋,自然是使勁往內府頭上丟。
小廟裡沉默了許久,只剩下佛雕師沙沙的木佛雕刻聲。
不知過了多久,沙沙聲忽然終止。
緩緩的,老者放下手中佛雕。
轉過身,雙目直視面前的年幼御子。
“你便是這一代的御子嗎?還不錯。”
佛雕師只是打量了兩眼,便徑直朝門外走去。
御子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轉過頭,
在老者端坐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尊面容被攪得粉碎的佛像。
佛像側面的蒲團上,放着兩本線裝書。
韓白衣則是一臉恭敬的看着老者二十年來第一次走出院子,直到佛雕師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盡頭,他纔鬆下恭敬的姿勢。
直起腰板,韓白衣對身邊的御子一臉語氣輕鬆道:
“行了。以後這地方就歸我們了,打掃打掃準備吃飯吧。”
“哈?”
......
兩人都沒有發現。
在佛雕師走出破廟的瞬間,貼滿破廟屋頂牆壁的符紙,於倏忽間燃燒殆盡,不留餘燼。
只是,這幽幽藍火燃燒,在夕陽餘暉下焚滅殆盡近乎悲壯的背景,
唯有佛雕師一人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