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風和日麗。昨兒夜裡偷摸進姑娘家的房裡,幾個小太監發現自個兒活着躺在院外的牆角里,驚慌失措下,忙不迭屁滾尿流地跑回他們的主子那兒,結果自然是因辦事不利而被主子一人賞了一腳。
三皇子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這幫不頂用的奴才!這麼簡單的差事都辦不好!看小爺他親自操刀!
氣勢洶洶地領着人一路殺到雲伴鮮的屋子,面目猙獰的少年卻意外撲了個空——原來,女子早已料到他會前來生事,大清早地就把沈復給藏了起來。
與此同時,她自己則照常去了御膳房當差,是以,沒多久就被三皇子給找着了。
“人呢?!”少年氣急敗壞。
“什麼人?”女子氣定神閒。
“少跟我裝蒜!”
雲伴鮮不理他,繼續切她的菜。
“雲伴鮮!”
被連名帶姓喊了的女子依舊面不改色,還突地把菜刀插在了砧板上。
三皇子不免被嚇了一跳,但他隨即就壓下驚愕之色,重新怒目而視。
“殿下,膳房重地,閒人莫入。”
人姑娘總算是理會他了,奈何一開口竟是這麼一句不卑不亢的提醒。不僅如此,她還騰地從砧板上拔起了菜刀,讓這利器在堂堂三皇子的眼前一晃而過。
少年被銀晃晃的刀光閃到了眼,故而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很危險的。”但女子卻笑眯眯地補充了這四個字,同時好整以暇地注視着他的眉眼。
三皇子的臉一下子就憋成了豬肝色。
他最喜歡這樣只衝他巧笑倩兮、不對他畢恭畢敬的雲姐姐了,可是,她爲什麼總要惹他生氣、害他傷心?
越想越覺憋屈的少年心裡堵得說不出話來,他身後的一干隨從則早已嚇出了一身汗。
雲姑娘,雲大廚,雲姑奶奶!咱們知道,您在主子的心目中,那就是一朵高貴聖潔的白蓮花,但您能不這麼對主子嗎?啊?
冷汗直流之際,他們聽得自家主子終於忍無可忍地怒吼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雲伴鮮嘴角一抽:什麼叫做“惡人先告狀”?這個就是了。
被說得好像是個負心漢似的,女子眯着她那雙好看的杏眼,從容不迫地同三皇子殿下對視。
“殿下這話說得可就不在理了。人是你塞給我的,親是你逼我成的,房是你害我圓的,我從頭到尾都沒點過一下頭。如今生米已經煮成熟飯,殿下卻又要倒打一耙,殺我夫君,毀我清譽。我今兒認真地告訴您,奴才也是人,士可殺,不可辱,您若真的這麼想折騰奴才,不如來記痛快的,直接給我一刀吧!”
語畢,雙目圓睜的女子竟出其不意地將手中菜刀往砧板上狠狠一插,然後把白淨細嫩的脖子伸到了少年的眼皮底下,看得他那叫一個心驚膽戰。
雲姐姐叫他殺了她?他的雲姐姐……要他動手殺她?!
少年難以置信地瞪視着陪着他長大的女子,漸漸發紅的眼眶忽然就溢出了溫熱的淚珠。
他已經後悔了!他已經後悔極了!若早知道事情會演變成今日這般模樣,打死他都不會爲逞一時之快,想出那樣一個餿主意的!
他的雲姐姐……那是他的雲姐姐啊!她那麼那麼的好,他怎麼可能願意將她拱手讓人?!更別提是讓一個一無是處的乞丐給……
遽然思及某事,三皇子忽覺不寒而慄。
電光石火,他竟冷不防嚎啕大哭起來。
“雲姐姐!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你回來,你回到我身邊,不要跟那個臭乞丐待在一塊兒,不要跟他在一塊兒……”
話音未落,在場的人不分男女抑或不男不女,一時間全都傻了眼。
他們那素來在宮裡橫着走的三皇子三殿下,哭、哭、哭……哭了?
別說是侍奉少年的太監了,就連自以爲了解他的雲伴鮮都怔住了。
自打她隔三差五偷偷做東西給他吃之後,他已經多少年沒哭過了?
記不清了,她真的記不清了。她只知道,此刻她的心,業已因爲那不輕彈的眼淚而軟了下來。
“殿下,我不怪你。”
少年慢慢地止住了淚水,淚眼婆娑地凝眸於她。
“但是,我求殿下不要一錯再錯,否則,我真的不敢保證,將來會不會恨你。”
少年抿脣無言,只在片刻的對視後,忽然又失聲痛哭。
雲伴鮮覺得,她好像真的低估了他對她的執着——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那個時而天真、時而蠻橫的孩子,竟對她生出了不該生出的念想?
是日,默默無言地送別了滿面淚痕的少年,女子只覺一顆心久久難以平靜。她能夠感覺得到,三皇子已經放棄了誅殺沈復的打算,但是,她的心裡卻並不覺着有多輕鬆。
然而,老天爺並沒不準備給她太多的時間去緩和心緒,當天下午,南巡了兩個月的一國之君就提前回到了皇城,將衆人殺了個措手不及。
一時間,雲伴鮮都不曉得是該慶幸還是該緊張。慶幸的是,能做主的萬歲爺回來了,那麼即便太子想在背後出什麼狠招,也必須得有所忌憚了;緊張的是,頂頭上司萬歲爺回來了,一旦獲悉她這個揚言要替他做一輩子飯的女人突然嫁了個乞丐,他會作何感想,又會作何處置?
說實話,聖心難測,她伴君三四五載,仍是道不準這皇帝老兒的心思。平日裡沒什麼事兒倒還好,小賞小罰的也不打緊,可一旦牽扯到皇家的顏面……
雲伴鮮意識到,幾個時辰前因解決了二世祖而萌生的參半喜憂,這會兒全都給皇上回宮的消息給攪亂了。
她忍不住開始思忖,是不是可以去找哪位貴人求助,可思前想後,最後發現自個兒往日光顧着抱皇帝的大腿了,居然沒去討好幾個寵妃,以備不時之需。
唉,人脈這東西,真是到了用時方恨少。
夜幕漸漸降臨,身爲正三品御廚的雲伴鮮只得姑且拋開雜念,先掌勺替皇帝準備了一桌子的美味佳餚。她有點奇怪,某個小白臉怎麼沒來找她炫耀那一路伴駕的所見所聞,不過,眼下她也沒多餘的心思去想那張嬌花般的臉,忙活完了,就去了徒弟大石頭的臥房。
在那裡,她見到了那個安安靜靜的美男子。沈復見他的娘子回來了,自是喜上眉梢地迎了上去。
“三皇子殿下沒爲難你吧?”
雲伴鮮搖搖頭,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那我今晚……”
“回我那屋去吧,他應該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好。”
男子陪女子坐了一會兒,便跟着她起身回房了。眼瞅着分明危機已除,可對方卻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沈復不免有些納悶,問她爲何還悶悶不樂的。
“皇上回來了。”雲伴鮮也不避諱,這就直言相告。
沈復聞訊愣了愣,隨即不解道:“皇上回來了,你不高興嗎?”
“本來是覺着挺高興的。”她之前還一直盼着皇上能早日回宮,救她於水火之中呢,“可事到臨頭了,我仔細一想,是福是禍,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沈復帶着一臉不理解的表情瞅着她。
雲伴鮮瞧着他這不諳世事的模樣,心中喟嘆一聲,不曉得該如何同他解釋。
罷,也沒什麼好解釋的,他原本就該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思及此,女子忽生一念。
“明天我想個法子,把你送出宮去吧。”
“爲什麼?”
“留在這兒,對你沒有好處。”
可她不是做好了要拿他做擋箭牌的打算嗎?怎麼……臨時改變主意了?
不動聲色地凝視着女子雙眉微鎖的容顏,沈復卻並不追問。
終究是個不夠心狠、不夠自私的姑娘啊……
須臾,他不着痕跡地揚了揚脣,不再說話。
翌日午後,宮中仍是一片風平浪靜,好像壓根就不曾有一個臭乞丐娶了皇帝欽點的御廚娘。直到雲伴鮮在偷偷準備一些易容之物時,一個不高不矮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了她的視野之中。
“雲妹妹,好久不見啊。”
分明背對着聲源,女子卻仍是被噁心得差點丟了手上的東西。
全天底下會這麼喚她的人,也只有那個厚顏無恥的小白臉了。
心想着該來的總算是來了,雲伴鮮迅速收斂了面上的鄙夷之色,笑容可掬地轉過身去,故意大驚小怪地拔高了嗓子:“喲,範大廚可算是回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白白淨淨的年輕男子果然不由分說地映入了眼簾。此男姓“範”名“簡”,不過雲伴鮮一直認爲,他爹孃當初給他起名的時候,就是嘴巴抖了抖,才把發音爲第四聲的“賤”誤念成了“簡”。
此刻,業已長大成人的範簡正笑眯眯地朝她靠了過來,一臉戲謔地打量了女子片刻,他就抱着胳膊嘖嘖道:“唉,兩月不見,雲妹妹還是如此不修邊幅。”
雲伴鮮從不覺得自己不修邊幅,至多是喜歡素面朝天罷了。只是,甭管她是不拘小節還是有意爲之,這都是她的自由,與他何干?
“兩月不見,範大廚還是如此人輕嘴賤。”
人家都主動挑釁了,她還有什麼必要忍氣吞聲?
“哈哈哈……”被反脣相譏的範簡毫不動怒地仰天大笑幾聲,接着就猝不及防地湊近了女子的身子,“聽說你嫁了個乞丐?”
雲伴鮮臉色一變,顯然,她並沒有想到,僅僅一輪晝夜的時間,這消息就傳到了範簡的耳朵裡。
“嘖嘖,實在是可惜了。”從女子的神態中讀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範簡登時嘚瑟得眉飛色舞,他一邊故意繞着雲伴鮮走了半圈,一邊上下端詳起她玲瓏有致的身段,“雖說雲妹妹長得還算不上傾國傾城,卻也好歹是我們御膳房裡的一枝花呀。如今這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我範某人真是爲雲妹妹感到惋惜啊。”
貓哭耗子——假慈悲。
雲伴鮮冷冷地斜睨了男子一眼,卻在下一刻倏爾笑逐顏開:“範大廚說得不無道理,本來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後來,我拿夫君的容貌同範大廚比一比,發現他要氣概有氣概,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哦,不,就是這張臉吧,它比起範大廚的花容月貌,還真是遜色了不止一星半點兒。不過,配我雲伴鮮也是夠用了,畢竟,人家只是個普通的男人嘛,哪裡賽得過比女子還要貌美的範簡範大廚?”
明褒暗貶的一席話自女子口中滔滔而出,倒數第四個字還特地被她咬錯了調兒,範簡豈會聽不懂她的反擊之意?
拿他名字擠兌他也就罷了,可他最討厭別人說他長得像女人。
是以,別的還能忍受但此事決計無法無視的範簡,當即就眸色一沉。
他不痛快了,雲伴鮮舒心啊。她立馬噙着恰到好處的笑意,意有所指地看了對方兩眼,然後就若無其事地轉身告辭了。
孰料就在女子得意地走出沒幾步後,匆匆從外頭跑進來的大石頭就給她送了一封信,說是她爹託人悄悄捎來的。
雲伴鮮的腦海中霎時浮現出一張不靠譜的面孔,但本着所謂的“孝道”,她還是面不改色地拆開了信封,展開了信紙。
龍飛鳳舞的筆跡赫然入眼,令女子登時面色一凝。
紙上只寫着四個大字:你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