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心上人一關切,高長恭方纔那幾分激憤,倏然就化成了滿腹的委屈。他任由小姑娘拿溼熱的手、摩挲自己衣領外面的皮肉,只氣惱道,
“這洞裡的生靈怕都是雌的,剛纔我眼瞧你抱大蛇跳進水溝,而我卻被滿地蛇崽子撲倒,被蝙蝠圍攻渾身亂掏!幸虧那些孽障啃了我抹藥的肉後,毒發死了大半。等我尋回來找你時,不見大蛇,光看你在那撲騰水。”
元無憂聽罷又一陣心疼,可也留了個心眼兒,“你真是高長恭?對個暗號我聽聽真假。”
“……?”男子黑眸一怔,隨後憤然道,
“咱倆何時有的暗號?可用我把腳踩的銀鞋墊摳出來,讓你驗明正身?”
元無憂有個更簡單的方法證明,便是把痂皮沒掉的大拇指、懟到他臉上,
“你且說說,這是哪顆牙咬的。”
俊臉嫩白的高大哥霎時雙頰一粉,黝黑鳳眸惡狠狠的剜了她一眼,呲起虎牙道:
“你若真想知道,我便再咬一次。”
她趕忙縮回手,點頭道,“真兇,不愧是你。”
而後又唉嘆道,“要不我抱着你走得了,瞧瞧你這身細皮嫩肉讓啃的……我瞧着都疼,這得啥時候能養好啊。”
高長恭被她肉麻得渾身起激靈,不自在地訕笑着,“蝙蝠是咬在我身上,你疼什麼?何況行軍打仗這些年,我什麼傷沒受過?”
“它們咬的是我的男人的肉啊!你等我打個火兒,找着蝙蝠窩一把火燎了,此仇必報。”
她如此自然的稱他是自己的男人,高長恭雖不適應,但也沒積極澄清,他看着這紅裙姑娘身上除了溼透,也沒什麼傷處,詫異道:
“你怎麼沒事兒啊?”
她從腰間暗兜裡掏出一串火鐮火石,一邊道:“我提前抹了藥油,身上有雄黃。”
“那你還拿什麼火?不要命了?把你自己點着了怎麼辦?”
他趕緊摁住她掏出火鐮火石的手,將其塞回袋子裡,又望着一臉憤然不像客套的姑娘,深吸了口氣道:
“不必如此……你的心意我明瞭,可你對我太好,寵溺的過分,倒像我嬌弱不能自理一般。”
“當妻主的,寵溺嬌夫怎麼了?”
“可我高長恭不想要妻主,我想要妻子。單方面的付出和寵溺,都不足矣維持一段感情,你我都是不服軟,自強自負有傲氣的人,我們該強強聯手,而非誰附庸誰,爭個強弱。”
“你下一句不會是各取所需吧?我寵你無需理由,我只想在你的生平經歷裡,留下不可磨滅的一道喜色。所以如今,我在你心裡是什麼位置?可是獨一無二?倘若我一時做錯事惹惱你了,你可會與我一刀兩斷,就此反目成仇?”
這姑娘說這大篇的話時,明明眼帶促狹,可又讓他無法忽視那抹認真。
高長恭一怔,緩緩搖頭道,
“我不知如果,但目前爲止…你是獨一無二。我不願拿你與任何人相較,倘若我不是下定決心與你結髮,那時便不會縱容你…闖到我的防禦範圍之內,養虎爲患。”
提及至此,他忽而目光森然,露出兩道虎牙:
“你若敢負我,我便把你的手剁下來,哪裡碰了我,哪裡就留下賠給我,看你還拿什麼再去碰其他男人。”
即便忠犬般的小嬌夫,偶爾露出狼性的利爪,也別有一番情趣,但元無憂恐他不只是說說,怕他真做的出來。
她哀嚎了聲,“……四哥哥好凶啊,你能不能恢復一下平時那樣?”
高長恭驀地不語,只是那雙盛滿星河璀璨的黝黑鳳眸,倏地如同火苗熄滅,光點黯然全無。
望着他愈發漆黑一片的眼睛,元無憂心裡頓時慌得七上八下,擡腳湊近他那一刻,眼前卻突然陷入了黑暗!
她脊背僵硬站在原地,眼瞧着面前突然亮出一面、三尺長的秦制仿古銅鏡,她照見了自己。
而高長恭和周遭一切倏然不見。
元無憂都快瘋了,怎麼又是這面鏡子!看來巨蟒不是萬惡之源,這鏡子纔是啊!
她舉拳去打銅鏡,襲來的卻並不是痛感和碎裂聲,而是突然狂風呼嘯,箭雨流星和喊殺聲。
天,突然亮了。
周遭大雪紛飛,寒徹了骨,面前的鏡子平地化作一片涓埃河道,護着其後的洛陽城。
***
北齊河清三年,北周保定四年。
十二月,天大寒。
地凍雪蓋的洛陽城西北百尺樓,金鏞城裡。
有個頂着鵝毛大雪作披風的婦人,在棉襖襟懷裡捂了一砂鍋嬌耳湯,登上了嚴陳以待,壁壘森嚴的城門樓。
她是某位守城士兵的妻子,卻得知丈夫已於昨日戰死。其他將士聽着婦人淒厲的嚎啕大哭,望着摔一地的月牙餛飩,也是一片愁雲慘淡。
金鏞城身爲至高點、洛陽壘,能俯瞰整個洛陽城戰局,已被數萬周軍水泄不通地圍了七日。
月初漠北突厥兵犯邊疆,認準了齊國與柔然勾結,搶走了送往北周聯姻的小公主“初升的太陽”。
隨着一團橙紅的日光從白茫茫雪地上跳出來,才暖和一些,城外並無突厥和北周的動靜,只有流離失所的難民逃到近郊,尤其白馬寺外。
這座自東漢佛教傳入中原,由官家興建的第一座佛廟白馬寺,如今的朱漆外牆根兒底下,扎堆擠滿了難民。
鬼面小將正是二十出頭,穿着層疊繁複的黃銅明光鎧,仍顯得身形細瘦修條。
因蘭陵王率黃河水軍,於前兩日剛在龍門外、終年不凍的洛河上擊沉了北周戰艦,其先鋒小將風陵王不知所蹤,他便來到了白馬寺外,對難民例行檢查的盤問。
及膝的絳紅軍服,翩然輕擦過少年的頭頂,一雙漆黑的硬底皮靴分開難民,停在一個半大孩子面前。
這孩子滿頭青絲帶小辮兒,蓬頭垢面,身裹着覆雪的貉裘。
鬼面將軍循例問了一句:“你可是風陵王?”
那把清亮雍容的凜凜美人音,渾似一把出鞘的箏鳴寶劍,劈開了臘月寒冬的瓢潑大雪,斬破空宇一般闖入了小孩子耳中。
她被凍的紫紅的小手裹緊了泥污的衣襟,仍舊瑟瑟發抖。那灰撲撲的襖子又髒又破,貉毛凋零的不剩幾根兒,根本扛不住寒風朔雪。
可這披頭散髮的半大孩子,卻伸出了一隻套着漆黑鹿皮手套的小手,一把抓着鬼面將軍的龍鱗護腕,便往自己腰下帶。她從蓬亂的黑髮裡掙脫出一雙褐亮的琥珀眼睛,用着蹩腳的漢語顫抖着、稚嫩道:
“我是突厥木杆可汗阿史那燕都之女,阿史那昆塗歡,漢語是初升的太陽…柔然人在到處找我,要殺我!求你驗過我的身了,便帶我回去躲躲…突厥定會報答將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