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北周遣使臨門,來請國君回營時,喬裝賣傻多日的鮮卑天子,正被關押別處折磨。
所謂兩國交鋒不斬來使,即便昨天衆人跟跛子宇文孝伯鬧挺僵,此時安德王也是笑面相迎。
中軍帳內分賓主落座。
賓席的周國使臣宇文孝伯穿大袖襦披裲襠,頭戴烏紗籠帽穩坐高臺,洗去污泥的臉上五官深刻俊朗,他先是躬身向兩位王駕按規行禮,又順勢入座,嚷道:“私自扣留一國之君影響兩國邦交,你們還有理了?齊國在座有一個能打的嗎?蘭陵王能打嗎?”
這種場合是最莊重又虛僞,只是周國這位使臣將這種虛僞給掰開揉碎了。
放眼望去,周國那邊的白膚深目胡人一個個寬袍博帶,黑衣山文甲,比漢人還有衣冠正統那味兒;而齊國這邊一水兒的胡服明光鎧。
可真是應了那句戲稱,兩國一邊是羣鮮卑人領着一幫漢人搞漢化,一邊是羣漢人搞鮮卑化,兩國放在一起瞧,還真難難辨胡漢。
周國使臣的大膽挑釁,自然引得一片憤懣。
此時蘭陵王身側的紅衣姑娘“唰”地拔劍出鞘,拿指腹擦劍刃道:
“大人剛纔說的什麼?我沒聽清。”
宇文孝伯趕忙望着她補了句:“稍等,請蘭陵王妃你先站起來。”
元無憂腦子尚未反應過來,便已拔劍而起,白刃出鞘,引得在坐的幾位面色各異。
宇文孝伯卻自顧自道:“這回你們在座的,沒一個能打的。”
她鎮定從容地邁步,朝這位周國使臣而去,
“有事說事別挑撥離間,否則頭一個打你的便是我。”
——偏帳內。
當玄女大姐掀簾而入後,持鞭挎刀的幾個甲冑大漢才魚貫而出。
只留下紅衣姑娘望着白璧沁血的男子。
明知他是周國皇帝,他們還是膽大到把他拿鎖鏈和繩索,綁在大帳中央的柱子上。瞧那凝脂冷玉色澤的半身光裸,露出薄如紙片的削肩細腰,便知是安德王的傑作。且男子雪白的身體傷痕累累,除了條及膝的烏黑短裙啥都沒給。
元無憂只慶幸,得虧自己先宇文孝伯一步,否則若是讓周國人瞧見此景,只怕當場開打。
她上前去想給男子解綁時才發現,圍在他腰間的哪是裙子啊?正是他近日所穿的窄袖衣衫,此時只是拿袖管繫住了細腰,晾着兩條竹竿似得修長細腿。
倆人相距三兩步之遙。
她錯愕的目光與聞聲擡眼的男子四目相投,又迅速移開,往帳中四處打量,纔在將軍案後的椅子上,瞧見搭着一件紅披風。
元無憂取回披風去而又返,男子卻在這時冷聲譏誚道,“若非宇文孝伯聲張尋主,華胥國君便與僞齊蛇鼠一窩,使寡人含冤而死了?”
他不提這個還好,想起昨夜他的瘋狗亂吠,元無憂便火冒三丈,一把將手裡的紅披風摔在他身上!
“狗皇帝你還敢提?!”
男子身上鞭痕有幾條皮開肉綻的在往外滲血,當披風粗糲的布料砸在傷口上,便痛的他直咬脣,宇文懷璧漆藍的鳳眸直勾勾望着她,殊不知那怨毒屈辱的目光,同樣我見猶憐,更讓人想欺凌。
元無憂別開視線,窩着火在心裡問候他祖宗,手上在迅速給他解開捆手的麻繩,還彈出了大拇哥上戴的墨玉韘戒刀,撬開其鐐銬鎖鏈。
當繩索和鐐銬稀里嘩啦墜地,紅衣姑娘正要躬身去撿披風,那具修竹般的男體便折了腰斷了腿,忽然姿勢悽美地滑落,跪在地上。
她伸胳膊要去攙扶,卻發現他拿白到瞧不出骨節的手指,在滿地摸什麼東西,而後從黃土裡撿出半枚被撕碎的香包,又從一地枯葉草藥中翻出兩對龍落子。
原來兩個香袋都被絞碎了。
此時再瞧見這東西,元無憂只覺恍若隔世。自她來到中原至多月餘,早先歷經的憂歲城破,抗疫救民,簡直遙遠的像過了數年一般。
元無憂再低頭看時,男子仍跪坐在地,垂睫覆眸,固執的往布袋裡塞龍落子。因手指顫抖,他指間還沾染了不少、那雄性龍落子腹部掉下來稀碎的籽,應該就是未下生的小龍落子。
這狗皇帝咋跟衝到啥了一樣,剛纔還瘋咬,此時又整不值錢這出……
元無憂思及舊日跟他探討的龍落子,也覺得害臊起來,趕忙伸手製止:
“別撿了!你一個鮮卑人,擱這憐惜海鮮的雄性生育之苦呢?整不值錢這出給誰看?”
她看似細瘦修長的手指發力剛勁,掐着他的下巴頦的力道兇悍,逼他不得不擡起臉來看她!
男子臉上龜殼似的傷疤痂皮已有脫落,黑紅交錯,與蒼白病態的冷玉膚色形成鮮明對比。他一雙漆黑鳳眸眨也不眨,濃長眉睫還耍着橫。
下頜骨被她捏的‘嘎嘎’作響,他卻還能咬着牙一聲不吭,冷眼迎着她的逼視。再度擡起臉,宇文懷璧濃長的眼睫微潤,雪白修長的手裡、指縫間滿是龍落子的殘渣。
而手下卻動作從容的,極力把剩餘龍落子的殘渣塞進、半隻破香袋裡。
“裝什麼?你不是恢復記憶和嗓子了嗎?怎麼不喊疼,求我輕些?”
宇文懷璧不願想歪,可是五官失控,還是呵的一聲冷笑,把眉眼豔烈的姑娘聽懵了。
“還敢笑?挑釁是吧?”
看來狗皇帝跟她一個脾氣,吃軟不吃硬。
元無憂索性鬆開鉗制他下巴的手,順着他尖削的下頜線滑到喉結,拿食指輕刮那形狀精巧的軟骨。
紅衣姑娘眯着龍鳳眼,將臉逼近,手上力度稍稍加重,“狗皇帝,你再敢裝啞巴,我就把你脖子擰斷!!”
習武之人細嫩又帶薄繭的指腹,摩挲的冷玉雪膚髮紅。宇文懷璧喉嚨艱澀的滑動,垂着漆藍眼眸瞧她,咬牙憋回了咳哼。
一副低眉順眼,更像是隱忍不發的戾氣。
元無憂一瞧來軟的也不管用,又不能真掐斷他頸骨,把他喉管掏出來扯斷,索性撤回手,彎腰去撿扔在他腳邊的紅披風。
就在這時,男子咬着裂出血來的嘴脣出了聲:
“風既曉…寡人真想恨你。”
這幾日給他喂的西瓜霜還挺管用,他恢復了幾分正常的嗓音清澈悅耳,冰冰涼涼的,並非高長恭那種刻意練粗糙渾厚的語氣,連語調都是單純的華貴雍容,動聽極了。
元無憂心頭一緊,眉心緊蹙,
“你還想恩將仇報?會說人話就行,把披風裹上趕緊出去,你的伴讀在中軍帳等你。”
他又自顧自的道,“高長恭善妒,暴躁。”
男子的嗓音尚還沙啞,莫名地能攪人慾念。
不待元無憂替嬌夫反駁,他便像連珠子一般,“蘭陵王方纔以對你用刑要挾,逼寡人招供,他顯然不值得你嫁。寡人相信你不會任他屈打成招,但他既然能說出這種話,以弱女子做要挾,實非君子所爲,他根本不會愛一個人,他只愛戰爭和統帥力,更不值得你託付終身。”
難得聽宇文懷璧說出這麼長一段話,元無憂目瞪口呆。高長恭絕不會說出這種話倒是其次,狗皇帝是咋說出自己是“弱女子”這種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