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武平元年,五月十三。
齊國領軍將軍蘭陵王協同安德王、斛律恆迦部三線作戰,以魯陽、葉縣紅陽、及陷地鎮戍兵內應三路兵壓犨縣,犨縣在被周軍府兵輾軋,殘暴掠奪三日後,終於重回齊國懷抱。
齊軍趁勢整肅兵馬,援兵堵陽,欲從犨縣經堵陽,往周軍駐地博望進發。
今晨,天一早就灰濛濛的,黑雲壓境。
對面博望的周軍聲稱,是受西王母傳嗣的風陵王迴歸本位,這位華胥太子深諳玄門遁甲,近日祭天祈雨,還將親手把玉璽傳於周國天子,引得南陽民心所向。
周國這出天降巫神,儼然是想重現前三國的輝光,拿神話入世的華胥太子當博望坡的諸葛孔明使喚了,但就衝着其母華胥可汗、西魏女帝的名聲,以及昔年風陵王十二歲時在洛陽的戰績,是真是假便說不準了。
齊國對於黑雲只籠罩博望及南陽一片很不服,認爲是周國白虜作惡多端,天雷要劈他們。
而彼時的博望城,在城牆內祭臺高築。
但並非像傳聞中那般天子受命,民衆喜迎。
當齊國大軍壓城時,甚至只能瞧見遍佈黑壓壓周軍的城樓上,立着個身形高挑的貴公子。
博望城外沒有護城河需放吊橋,也沒有高大堅固的城防,只有滿山荒草,綠意鋪天蓋地。
齊軍在叫陣,詢問城樓上可是風陵王?
鬼面大將親自做先鋒,遙望了眼城牆上那具竹枝一般細挑、修長的身影。
少年風陵王英氣逼人,脊椎骨硬朗挺拔,不能怪周國沒懷疑這位華胥太子是太女,連他都有一瞬間懷疑了,她是不是有個兄長。
蘭陵王低下修長皙白的鵝頸,將身形隱入混亂的人羣,正欲帶兵衝鋒,身後卻傳來一道尖銳刺耳的喝令——“陛下有令!懸掛蘭陵王手印之軍令狀於陣前,取北周風陵王首級和玉璽則將功折罪,如敢後退,按通敵罪就地處斬。”
高長恭猛然回頭,看向聲音的來源,正想惱怒何人逼他至此,卻看見了兩位陌生、又眼熟的故人。
被鄴城這幫白臉金甲守衛軍簇擁的,是女侍中和天子的兩位寵臣,中侍中梅大人宣讀着手中敕令,還有懷抱御賜尚方寶劍的女官柳大人。
遠處是已經被勒令撤退的斛律部,和尚未趕來的安德王部。
高長恭自認並未得罪二人,倒是自己名義上的妾室沒少受他們欺辱。其實並非需要有恩怨,當渾濁成爲常態,清白就是一種罪。
看來,這是一場沒有援兵的孤軍奮戰,斬首行動。他本沒有遲疑,畢竟他今生太多的恥辱、苦難都拜風陵王所賜,而天降玄女擁有華胥母尊人的強悍霸道,庇護,寵溺,卻又對他溫柔深情。風陵王從來爲她的國家利益而活,身不由己又不念舊情,如同他一般;但鄭玄女一門心思都在他身上,她爲自己而活。
這般深刻分明的對比,高長恭但凡有半點兒猶豫,都是對媳婦的不尊重。
鬼面大將像一道利刃出鞘,穿着厚重的鎧甲、炸眼的鮮紅戰袍,仍舊輕盈迅速,猛如烈火。
其實鄴城那些猜忌都是有跡可循的,是衝着他來而非他“養敵爲妻”,畢竟自古以來,天家子弟哪顧得上什麼親緣,父子手足尚且相殘,更何況他一皇室宗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蘭陵王因戰功赫赫而少有威名,即便他從未生不忠不臣之心,但他統領中軍,天子也恐他染指翻覆天下的權柄。
天子讓他立下軍令狀,並非是真要他死,而是要他洗清通敵之嫌,此役只許進不許退,讓他以敵國悍將的首級來表忠心,也是讓他徹底與北周、華胥割裂,與華胥反目,徹底失去華胥之援,唯有牢牢依附在大齊的羽翼臂彎之下。
高長恭對此甘願順從,臣服。
只是當他面對着敵軍府兵閃着寒芒,掛着血漬的長槍短刀時,看着身後戰死的將士,腳下屍橫遍野、血跡凝固又覆上鮮紅的土壤,這種孤立無援的境地,還是讓他心頭髮涼。
身邊沒剩多少弟兄了,近衛也掛了不少彩,就連從洛陽帶出來的親信都死在了他面前,高長恭知道自己沒有退路。
君要臣誓死表忠,他唯有拋棄一切舊情雜緒,以命相搏,方能換取留在這個宗族的信任。
——高長恭帶兵打先鋒,欲突襲風陵王,待登到博望坡上,只見遍插旌旗,陰雲和狂風籠罩着那座破敗的小城。
天地分外陰暗,唯獨掩不住華服少年的光彩。
一片黑壓壓的周軍府兵多數穿着黑鐵、黃銅鎧甲,高矗的城門樓子上,有着自東漢末年便未怎麼修繕的殘垣城牆,塵土飛揚簇擁着那位炸眼的華服貴胄,少年着黑袍內搭,橘黃色大袖襦衫,外搭裲襠,套着三、四指的黑皮手套。
無論遠近,打眼一瞧,便可從那周身蓬勃的矜貴驕氣瞧出,那便是華胥太子,北周風陵王。
齊軍十幾個先鋒兵,面對周軍上百人,蘭陵王的部下居然還叫囂着:“已將風陵王包圍了。”
更囂張的是鬼面大將,他從殘部裡挺身衝出,反手提劍,又摸上了身背後三尺長的寶雕弓,“閣下就是風陵王?大齊蘭陵王奉命來取你首級,今日殺了你,回去迎娶鄭玄女。”
敵方的主將風陵王終於露了面,有人叫囂着逼蘭陵王跪下乞降,想必他的舊相識老冤家風陵王,還不捨得傷他性命,而是收入紅帳。
他只是微微低下修長的脖頸,若有所思,直挺的頸椎骨卻強硬地不肯折軟半寸,直到熟悉的嗓音從他面前響起——
“蘭陵王,是來赴約了?”
待目光落在風陵王那張英氣俊豔的臉上時,高長恭所有的防備和怒意,在一瞬間盡數瓦解,他定睛一看,發現穿風陵王禮服的少年,頂着鄭玄女的臉。
四目相對,她的眉眼脣鼻,精緻英氣的容貌,與早晨分別時,家裡媳婦兒那張臉絲毫不差。這一刻風雲爲之凝滯,天地爲之靜止,在寂靜無聲中,萬物與他同悲。
這個瞬間,他試圖用過去和鄭玄女的情深和朝夕相伴的點滴,來推翻眼前這張臉的陌生。
鬼面大將瞪大了眼睛出聲、“風陵王……本王奉命,來取你首級。”
他遲疑了,語氣凝噎,突然沙啞。
對面城門外,足有幾丈遠的敵軍風陵王,持着少年人爽利清脆的嗓音,卻語氣沉穩,將話一字不漏地,送到了坡前齊國的先鋒隊耳中——
“今早你說過,下次見面是來娶鄭玄女。”(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