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元無憂再一睜眼,豁然發現自己置身在一間、擺設陌生的正堂屋內。
鼻息間還突然充斥着刺鼻的焚紙味兒。才眨眼的功夫,李暝見這是鬧哪樣?
她正茫然四顧時,就聽耳邊傳來一聲:
“媳婦兒,把博古架上那螺鈿匣子拿來,等我燒完這摞,給你看樣東西。”
男子那熟悉的嗓音入耳的瞬間,元無憂猛然驚醒!下一刻,她驚恐地看見——面前赫然坐着高長恭!
他眼下身披赤色滾金邊錦袍,坐在個木質繡墩上,勁腰直挺地面朝着旁邊的火爐。男子懷抱一箱子紙契,正拿五指潔白瘦長的大手、一張一張往火堆裡扔。
那薄薄的紙片一沾火舌,便瞬間被舔舐吞沒的無影無蹤,只餘迸裂出來的火星。
元無憂擡腿走上前去,“你燒什麼呢?”
高長恭一擡頭,頂着那張俊美英挺的臉衝她笑道,“是從前借給人的債券。我既然快死了,總要饒過活人。”說着,他微微側過臉去,那下頜骨瘦削到有些鋒利。男人微擡大袖,繼續把手中債券丟進火爐,
“燒完債券,省得我死了他們也不安心。”
“什麼要死了?誰敢要你死啊?”
她望着他像要從容赴死的樣子,彎腰想去搶他手裡的東西,高長恭卻擡手指着她懷裡,
“匣子給我,你不是問我把定情信物藏哪了麼?”
元無憂突然發現,自己居然換了一身豔紅的大袖襦裙,手裡還抱着個螺鈿鑲嵌的紫檀木匣子,便知是在夢境裡,趕忙遞給他。
“什麼信物?”
隨着高長恭把螺鈿鑲嵌的匣子一打開,裡面赫然拿紅布裹着兩顆鵝黃的珍珠。個個都有銅幣那麼大,渾圓瑩潤。她猛然想起,這正是那對南海珍珠和北海珍珠!外面仍舊拿金絲鈴鐺扣着,一爲“長”一爲“風”。
“你…你不是說埋了嗎?”
男子漆黑的鳳眸含着溫柔的笑,眼裡的濃情蜜意都快溢出來了…“是我不好,當年怕你把信物埋了,從你手裡哄騙出來便沒還你,現在也該物歸原主了,就當…給你留個念想。”
元無憂雖不知中間發生了什麼,但她記得過去發生了什麼。雖然這對天南海北的珍珠早已爲對方定下婚約,但倆人重逢後,仍不能自抑的愛上了對方,是天配良緣,是死生契闊。
她望着眼前的男子,這是她不可割捨的摯愛,情不自禁地坐在他面前的繡墩上。
夢中的高長恭比現在消瘦許多,圓肩膀都快瘦成削肩了,但仍能撐住身上的王爵華服。與她四目相對時,他笑得連脣珠都翹起來。元無憂只覺眼前瞬間明亮起來,如若枯木逢春。
眼看男子把兩顆珍珠串成的佛珠手串舉起來,握住她的手,給她往白皙的腕骨上戴,一邊道:“這是十八顆佛寶串成的,民間俗稱“十八籽”,本來是想祈求滿天神佛護佑我們能執手偕老,沒想到…”
他忽然嘆氣,低頭認真地給她調試手串的鬆緊。
元無憂不由得想起,他身穿楚巫祭服時,也委屈地說,以爲可以跟她死生契闊,執手偕老…
望着他低垂的纖長眼睫,她忽然發現,高長恭俊美的臉龐褪去了所有青澀嫩氣,頗顯一股成熟沉穩、歲月靜好的氣質。尤其他下巴上的胡茬微青,想必這幾日都沒剃鬚,舉手投足間的慵懶從容,竟有幾分爲人夫多年,老夫老妻相處的鬆弛和倦怠感。
“沒想到什麼?”
高長恭給她戴完手串後,便捧着她的手,苦笑道,“沒想到我要先走一步了。”
“等等!你說清楚,究竟誰要害你?”元無憂憤然握住他那隻手,雖然他瘦的骨頭突出有些硌手,但那溫熱的觸感,分明是活生生的高長恭就在她眼前。
她話音未落,門外面便傳來聲如洪鐘的一句、揚聲道:“天子欽差使者徐之範,特來送蘭陵王歸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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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無憂一聽就炸了,鬆開男人的手,噌的一下站起來,望着門口,“高緯他反了天了?憑什麼賜死我的男人?”
仰頭望着媳婦兒憤怒至極的樣子,高長恭忙把剩下的債券一股腦都扔火爐裡,這才拂衣起身,一把拉住她寬袍大袖的袖口道:
“齊周兩國經年戰亂,有你這玄女與我入陣破陣,終於戰事稍歇,我憑軍功拜大司馬,統領三軍!可是如今…我位極人臣功高蓋主,他早已猜忌我有投奔華胥,勾結北周裡通外國之嫌,我早懼怕會如此……卻又無能爲力。”
“什麼無能爲力!你就不是那種叛逆!我不會讓你坐以待斃,你跟我去見高緯說清楚!大不了你解甲不做這大司馬,跟我回華胥…”說着,元無憂再次攥住男人的手,卻只覺觸手的肌膚微亮,他的掌心已經攥出了冷汗。
高長恭搖頭苦笑,
“君臣早已離心,連賜死我都遣使者來,就算去求見天顏,天子又豈會見我?只怕還要治罪我意圖逼宮謀反!至於跟你走……”男人漆黑的鳳眸倏然黯然,神情淒厲。
“這麼多年,你說這樣的話還少嗎?可我不敢,也不能背叛我的家族!除非我死了,否則天子不會允許我…踏出齊國一步的!”
聽到這裡,元無憂只覺心口抽搐的疼。她無比悲傷地搖着頭,“不許你這麼說!倘若他真死不悔改…那我就跟他撕破臉了!我這就去做周國皇帝,我發兵把你搶走!只要我活着,我總有辦法救你!”
與她十指緊握的高長恭搖頭嘆道,
“這是我命裡註定的死局,沒辦法。”
男人忽然擡起長睫,漆黑鳳眸深情又哀傷的望着她,語氣嗓音都溫柔、繾綣至極:
“這輩子我高長恭身不由己,卻還耽誤了你的一生,害得你爲了我不敢回長安稱帝…我高長恭罪孽深重,今生欠你鄭玄女的,我來世當牛做馬,投生個孽畜供你驅使…償還吧。”
“胡言亂語什麼!我還活着,能看着你死嗎?”
元無憂憤怒已極,卻不容倆人再掰扯,她話音剛落的下一刻!
便被那羣送葬的天子欽差破門而入。
在蒙面穿甲冑的天子禁衛軍“守鄴人”的開路之下,使者徐之範走進屋來,哀嘆一聲:
“蘭陵王,老朽奉命……來傳達聖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