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我閒來無事,本想練練繡功,慈仁宮的宮女卻突然來傳召,看來太后那話不是說說而已,我只好隨她來到慈仁宮。太后並不在正殿裡,我一個人立在殿裡,發現這兒並不富麗堂皇,倒是很古樸自然,正中的香爐焚着檀香,聞着讓人覺得心思沉靜。上次來太緊張了,這的一切都沒好好留意。
“芙瑤姑娘,你來了,太后吩咐你進去呢。”
聽到我來,孟姑姑笑吟吟的從內殿出來。我隨她來到內殿,看見太后正站在一張方桌邊揮毫潑墨。
“丫頭,你來了。”太后看見我進來,放下筆說道。
我連忙請安:“太后吉祥。”
“起來吧,丫頭。”
不知道爲什麼,很喜歡聽她叫我丫頭。奶奶去世的早,我從沒見過奶奶,但我想如果她還活着,就該像眼前的太后這樣。
“平時都讀些什麼書啊?”孟姑姑扶太后坐下,太后慈眉善目的問我。
“回太后,納蘭公子的《飲水詞》。”
“還有呢?”
“這個,《黃帝內經》和《本草綱目》。”我平時只看飲水詞,一着急竟然把在家爸爸逼我看的書答出來了。
“哦,你看醫書?難怪你能幫皇上把魚刺順下去,哀家一直認爲,醫書是醫者看的,現在看來,不是醫者也可以讀一讀嘛,也好自醫啊。孟哥兒,趕明兒啊,給哀家也找一本來。”
孟姑姑笑着說:“是。”
“太后面色紅潤,身體康健,恐怕還沒有自醫的機會呢。”我接着說道。
“哈哈,孟哥兒,怪不得皇上喜歡她,真會說話。”太后指着我對身邊的孟姑姑笑着說道。
“奴才是實話實說罷了。”
“管它是不是實話呢,哀家愛聽。丫頭,哀家的身子骨還算硬朗,但是眼睛不行了,在眼前的字啊,怎麼也看不清,幫哀家謄抄些佛經可好?”
“能給太后抄經書是奴才的福分。”我再次垂首。
“你看那桌子上有一本《楞嚴經》,幫我謄抄下來吧,字寫大些。”太后手指着那張桌子。
“是。”
我依言走到太后剛剛寫字的方桌邊,桌子上還有太后剛剛寫過的字,飽滿大氣,完全不像出自一個女人之手。我小心的把太后的字收在一邊,展紙研磨,細細的謄抄起來。
卷一。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室羅筏城,袛桓精舍……
完全不知所云。
抄着抄着,太后悄聲走過來,看我寫字。
“丫頭啊,這字寫的可不太好啊。”
我聞言感到尷尬,誰叫我以前都是用圓珠筆寫字呢,這在大學還修過書法課呢,要不字就更沒法瞧了。
“太后,我瞧着已經不錯了,宮女識字的又能有幾人呢,要是我能識文斷字也不用求着人家芙瑤了。”孟姑姑替我解圍道,她並不自稱奴才,可見身份之高。
“奴才謝過孟姑姑,不用幫奴才說話了,奴才的字寫的是很糟糕。”其實之前我一直以爲我的字跡還可以,看過太后的字,我才知道我的字真的很爛。
“誒,糟糕談不上,好好練練還是能寫好的,哀家入宮前都是寫蒙文的,初習漢字寫的跟鬼畫符似地,這不,現在寫的也能瞧過去了。”
“太后的字哪裡是瞧得過去啊,簡直是遒勁有力,力透紙背了。”我這話可沒有一點恭維。
“呵呵,嘴甜的小丫頭,好了,今天你也寫累了,回去吧。”
“是,奴才回去一定好好練字,爭取能入得了太后的法眼。”
太后笑着向我揚揚手,我便倒着退出了。
太后貌似很喜歡我,是因爲她從沒生養過兒女,所以很喜愛年輕人麼?可是宮裡的宮女很多啊,我又不是最漂亮的,難道是我碰巧討她喜歡麼,或者還和那個故人有關?
莞爾回來的時候,我正在練字,她覺得很詫異,湊過來問我,“大晚上的不睡覺,在這默納蘭詞做什麼?”
“姐姐不是不識字,怎麼知道我在默納蘭詞?”我頭也不擡的問她。
“我猜的唄,這句子長長短短的搭在一起,不是你常看的納蘭詞是什麼?你還沒回答我呢,怎麼想起來寫字了?”
“因爲今天受到了刺激,很大的刺激。”我還是在專心寫字,儘量保持在說話的時候手不顫抖。
“哦?誰還能刺激到你呀,你不是百毒不侵麼。”莞爾拿我打趣。
“唉,不提也罷。對了莞姐姐,你在宮裡的年頭長,你有沒有覺得我長得像哪個娘娘什麼的?”
“我雖自小就在宮裡,但也是近幾年才能接觸到各位娘娘,要說跟你像的……”莞爾好像在回憶着,“我還真沒發現,你怎麼問這個?”
“問着玩唄,那你知不知道萬歲爺最寵愛哪個妃子呢?”我想着,也許我像他最愛的妃子呢。
“這可不是我們做奴才的該議論的,大不敬啊。”莞爾突然變得嚴肅。
“好姐姐,這裡只有我們兩個,誰會知道啊,告訴我吧。”以前看過很多書,有的說他最愛原配,有的說他最愛良妃,還有的說是德妃,宜妃,八卦的我突然好想知道誰是他的真愛啊。
“這個,咱們萬歲向來雨露均沾,後宮的事宜處理的極好,肯定不會特別寵愛誰的。”
唉,等於什麼都沒說。
“那最重視哪個妃子啊,就是給她很多優待的?”我繼續引導莞爾。
“要說重視,我剛記事那陣兒,孝懿仁皇后病重,萬歲連夜從暢春園返宮去看她,而且還輟朝了好幾日,那會她還不是皇后,萬歲馬上冊封她爲皇后,可也只挺了一天孝懿仁皇后就去了,萬歲很是悲痛,此後再也沒立後了。”
孝懿仁皇后,就是四爺的養母咯?看四爺對我的態度,我像的一定不是她。
“想什麼呢?明兒你還要早起呢。”莞爾把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說道。
“好,等我寫完下半闕。”我儘量模仿着記憶中太后的筆跡。
初春,乍暖還寒最是凍人,一早去內務府領了取暖的木炭。正是雪融時節,感覺滿世界都是滴答滴答的滴水聲,整個紫禁城也漸漸露出它本來的面目,色彩明麗起來。
走到自己院子門口,看到門前立着一個人,古銅色長袍,負手背立,正望着院門出神。隱約覺得是八阿哥,因平日只是請安傳話有過幾句交談,並不敢確認。
走近試探性的叫道:“八爺?”
那人聞聲,猛然回頭,上下打量了我一下。
我一看真是八爺,連忙俯下身子請安道:“八爺吉祥。”
“起來吧。”他微微一擡手。
我起身,看見他嘴角掛着一抹慘淡的微笑。
“八爺,您怎麼到這來了?”
“我來,找你啊。”
“找奴才?”我感到詫異。
“我就是想來瞧瞧,到底是怎麼樣個美人,能把我的十四弟迷成這個樣子。”八爺笑着說道。
我臉上一熱,說道:“八爺不要拿奴才尋開心了,八爺又不是第一次見着奴才,奴才就長這個樣子,不說醜就不錯了。”
“我哪裡是拿你尋開心呢,前些日子你落了難,十四弟豁出命去爲你求皇阿瑪,這宮裡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說不是被你迷倒了?”
“十四爺是俠義的性子,無論是誰落了難他都會捨命保全的,哪裡是爲了奴才呢。”聽他說完我更是大窘。
“你就不要跟我解釋了,十四弟把在宮外的那些事都和我說了,你在他心裡確有不輕的分量,旁人怎麼能比?只是我很好奇,在皇阿瑪的一衆孩兒裡,論文采武功,最出衆的就屬我這十四弟了,相貌身量更是儀表堂堂,你不中意他哪裡呢?”
十四向來和八爺要好,把自己的秘密告訴給八爺也不奇怪吧。
“奴才哪有資格說自己中意不中意那位阿哥呢,任一個都是萬金之軀,能嫁給任何一位爺都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只是奴才是個身份不明的人,有太多的事說不清道不明,只想悄悄的來,悄悄的去,並不想在這留下太多的牽掛,是奴才配不上十四爺,所以不能答應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話雖然這麼說,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爲男女之事強求不來吧。”
“謝八爺理解,還望八爺回去能多勸勸十四爺,天涯何處無芳草。”
“有意思,一個宮女讓我回去勸一個阿哥天涯何處無芳草,如此不貪慕榮華富貴,少見啊。”八爺突然感嘆道。
“八爺又取笑奴才了。”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和他交談,他並不像我想象中的那麼奸詐僞善,笑起來反倒能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只是不知是嘴角還是眼角總是掛了一絲慘淡,可能是因爲八爺長的太雲淡風輕了吧。不管這副和善的面孔是不是裝出來的,都比那個陰晴不定的四爺好多了。
京城的雪果然較東北的溫柔,兩三日便融盡了,天氣也暖和起來,柳樹看起來也不是一團枯枝了,漸漸抽出了新芽,遠看像綠色的點點繁星。此刻我和莞爾剛剛領完春裝,正走在回房的路上,清新的淺綠,不似其他宮女一水的老綠,滿眼的綠色端着讓人心情舒暢,我也漸漸的從前一陣子的陰霾中走出來。
咕咕,咕咕……
聽到一陣鴿子叫,連忙循聲望去,卻發現幾隻雪白的鴿子翩然飛去,不爲我停留。
“芙瑤,我發現你很喜歡鴿子啊,每次有鴿子叫,你都得瞧上半天。”
“是啊,我喜歡鴿子,尤其是白色的。”
“那敢情好,這宮裡有好多白鴿子呢。”
“哪有什麼白鴿子,我瞅着盡是些討厭的黑烏鴉!”我踢着腳下的石子說道。
“芙瑤!怎麼又說胡話,烏鴉是宮裡的喜神和保護神,可不敢這麼說。”
我朝她吐了吐舌頭。
“依我看啊,你不是喜歡鴿子,是喜歡養鴿子的人吧。”莞爾頓了一下,表情曖昧的對我說。
“莞姐姐,我看胡說的是你吧!”我裝作鎮定。
“哦?姐姐在胡說?也不知道那日十三爺是抱着誰,把誰送進臥房裡,也不知道是誰那麼會暈,一下子就暈倒十三爺的懷裡……”莞爾的語調故意上揚。
“姐姐!你好壞!”我再也沉不住氣,握起拳頭錘莞爾的肩膀。
“好妹妹,好妹妹,不鬧了,我這手裡還拿着衣服呢,弄掉了回頭還得洗。”莞爾跳着躲閃我。
“就該罰你洗衣服,誰叫你拿我取樂。”我收起拳頭。
“我可是好心告訴你這些,想不到你狗咬呂洞賓。”莞爾撅起了小嘴。
“莞姐姐,那日,真的是十三爺送我回屋的麼?”我降低聲調問道。
“千真萬確。”
“那你不早些告訴我。”
“原來你生氣是因爲我沒早些告訴你啊。”說罷又一臉壞笑的看着我。
“姐姐!不要開我玩笑了。”
“好好好,姐姐不逗你了,姐姐不是以爲你一早就知道麼。”莞爾斂了斂衣服說道。
其實我是一早就恍惚中知道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想從旁人的口中得到佐證。
“十三爺是個好人,講義氣又平易近人,跟着他不會受委屈。”莞爾見我不說話,開口說道。
“姐姐!誰說要跟着他了,他還沒親口跟我說過要我之類的話呢。”
“那日抱你進屋,他那焦急的神態,姐姐全看在眼裡,對你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虎口的,要是對你沒意思,何必呢?有些話不說,只是還沒有合適的機會。”
我聞言不自覺得摸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笑意從心裡漫到嘴角。
“不過,芙瑤,這十三爺好是好,可他的姬妾是衆阿哥中最多的,皇家向來講究雨露均沾,十三爺此時待你好,到了王府裡又是另一碼事,你要是真跟了十三爺,可要做好這個心裡準備。”
我聞言沉默了,文武雙全,風姿俊逸的男子向來風流倜儻,十三又是鳳子龍孫,妻妾衆多是必然。可是我這個在一夫一妻模式下長大的現代人,真的可以在他衆多福晉中生存麼?十三對我究竟是怎樣的感情,他把我當成他衆多妻妾中的一個,還是對我情有獨鍾,我全然不知。如果是後者還好,還有精神支柱支撐我在王府中生存下去,要是前者呢,那豈不是又走近了一座皇宮,那我何必嫁給他自掘墳墓?
“姐姐,不用爲我想那麼遠,他要願意娶,我還未必願意嫁呢,在這宮中呆到二十五歲,出宮去自己生活不是很好麼,何必要委身於人呢?姐姐會先我幾年出宮,出宮你就開個繡品店,等賺到錢了,我也出宮了,到時候就去找你養活我。”
莞爾看着我笑着搖了搖頭。
走到自己的院落,看見胤禎在院門口徘徊,我和莞爾一同上前問安,胤禎朝她微一點頭,莞爾便進屋了,臨走還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讓我面上有些不自然。
“不是不讓你問安嗎?”胤禎用他那特有的嗔怪語氣。
“這不當着別人呢麼。”
“好了,好了,下次當着莞爾也不必問安。”
我朝他撇了撇嘴。
“這是妙璇託我捎給你的信。”說着胤禎從懷裡拿出一個油紙信封。“你在宮裡遭這麼大的罪,他們一家三口倒是悠哉遊哉,春暖花開也避寒回來了。”
“行啦,行啦,這不都過去了麼。”說着就迫不及待的當着他的面把信展開,信上是妙璇娟秀的字體——
“姐姐:
見字如面。
悔恨當初,如果姐姐不代妙璇入宮,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姐姐可恨妙璇?妙璇在江南溫暖之鄉歡度新年,竟不知姐姐正遭此大劫,一切都因妙璇而起,妙璇心中真是羞愧難當!自從得知姐姐身份暴露,阿瑪額娘日日寢食難安,想回去找皇上肅清原委,承擔罪名,求皇上放姐姐一條生路。但是十四爺遣來的人特意叮囑我們不要回京,回去只會使事情更加複雜,所以我們只能原地不動。人雖在千里之外,卻日日爲姐姐焚香禱告,祈求姐姐能夠平安,哪怕捨出妙璇的命去。
得知姐姐被赦免,十四爺的人又立即快馬加鞭,將好消息送達,並接我們一家回京,此劫平安度過多虧十四爺相助!姐姐,妙璇其實能夠看出,十四爺心裡的人是姐姐,以前我只是自欺欺人罷了。妙璇深知姐姐在宮裡舉步維艱,不如嫁與十四爺,也好走出深宮,平安度日,以減輕妙璇心中的罪孽之感,妙璇此話絕對真心,還請姐姐聽從妙璇的勸告!
自從我們回京,並沒有官差來封府抓人,日子像你入宮前一樣安生,阿瑪額娘身體都好,妙璇也很好,只是聽聞姐姐在獄中感染風寒,不知此時是否痊癒,妙璇甚是掛念!紙短情長,保重,勿念。
妙璇上”
我一口氣看完,擡頭目光正好和胤禎的目光相接,鄭重的對他說了聲:“謝謝。”
胤禎一愣,說道:“不過給你送了封信,不要生分了。你肯定要給妙璇回信吧,今天我就不等你寫信了,明日我再來取吧。”
我婉然一笑,“那是當然,這天氣還冷,怎麼好教你在外邊等着。”
“這天氣算什麼,爲了你,三九天我都是願意等的。只是,爲了取信,我不是又可以多一個由頭來看你?”
我心下慚愧,無言以對,只好扯出一個燦爛的微笑,抱拳跟他告別,他也無可奈何的對我抱了一下拳。
回屋,援筆濡墨,儘量用那日練的筆體寫道——
“妹妹:
見字如晤。
姐姐的風寒早已痊癒,偶爾生病有益於身體排毒,此時身體更勝從前,請勿掛念。
如今姐姐在宮中做的得心應手,萬歲恢復了我的本名,還賞賜了幽靜的地方居住,正像很多人說的,姐姐是因禍得福。所以,不要再自責了。姐姐在入宮前就告訴過你,不要爲無法改變的事情後悔,更何況這一切都已是最好的結果。
收到信後,勿忘給阿瑪額娘帶好,就說芙瑤一切都好,請他們注意身體,不要牽掛。
芙瑤上”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
“至於十四爺,他在宮中也是拼死爲我請命,大恩雖無以爲報,但是姐姐絕不會以身相許,對於十四爺,姐姐只有友情,還望妙璇妹妹能夠明白。”
扔下筆,長吁一口氣,只等十四來取信了,不知道十四能不能想到,我們兩個女子互通的信函,封封都提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