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一個激靈, 思路變得異常清晰,好像這句話把我幾日來的昏蒙都趕走了。我知道,這不是夢。把被子蒙的更緊, 抑住呼吸, 心裡卻狂跳不已。
“你還是不願意見我, 本以爲這麼些日子你的氣該消了。算了, 不願意見我, 就聽我說說話吧,我好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被子下的我開始莫名的流淚,不知道爲什麼, 聽到他的聲音就想流淚,不是哭, 是流淚。
明知道他就在身後, 聲音卻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從五歲開始到上書房讀書, 每天寅時就要在無逸齋坐好,書背了很久天都不亮, 陪伴我的只有一盞白紗的宮燈。每段書都要朗誦一百二十遍,再背誦一百二十遍,完全熟了之後再換下一段,這是每天上午都要做的功課,吃過午飯片刻也不能休息, 下午開始習字, 每個字要寫一百遍, 然後要去靶場射靶騎馬練習武藝。黃昏的時候皇阿瑪會來檢查我們的功課, 箭法, 馬術。我真的很怕皇阿瑪,他的眉頭總是緊鎖着, 好像我犯了天大的錯誤。這樣的日子,寒來暑往,一日不休,我做的再好也沒有誇讚,因爲皇阿瑪下過一道諭旨:‘若有人贊好,朕必非之。’
胤禛自嘲了一下又說道:“其實我也沒有什麼值得被誇讚的,大哥身強體壯,武藝超強,三哥記憶非凡,看過的書都可以背誦下來,老八天資聰慧,年紀雖小卻博覽羣書,太子就更不用說了,皇阿瑪幾乎日日陪在他身邊……
“自卑,多疑,陰晴不定,這是很多人對我的評價,我不否認。我表面看起來的確是這個樣子,我不願意去跟人辯解,也不願意刻意去改變自己在別人心中的印象,我覺得這和他們無干。我一直都活在自己的天地裡,做那個陰鬱刻薄的冷麪王,所有人的敬我,畏我,很多其他皇子辦不好的差事,我都可以辦到,我一直覺得這樣很好,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你……”
聽着胤禛徐徐的講自己的經歷,身體開始無法自控的發抖,彷彿親眼看見了那個從小離開生母,總是被人忽略的皇子,我看見無逸齋裡,白紗燈旁邊孤單的小小身影,我想去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卻怎樣也觸碰不到。我恨自己爲什麼不早一點出現在他身邊。我極力剋制着,淚水已經打溼棉被,心裡說不清是疼還是苦。
他接着說着:“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只覺得,從那天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你驕傲無辜又有點害怕的眼神像木楔一樣嵌進我心裡。認識你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人與人之間還可以這樣交流,兩人說話時全無戒備,渾身輕鬆,但就是想變着法的在言語上壓你一頭,想看你氣呼呼的樣子。轉身之後,想起你的話會不自覺的微笑,多久都不會忘記,然後期盼下一次見到你,再與你說話。你跟我說你就是想讓我心裡有個底,你跟我說你不是怕我是敬重我,你跟我說你心中有彼岸所以不怕身在苦海,你跟我說西洋人又進貢了老花鏡要不要給我留一副……
棉被下的我抖的越來越厲害,回想起了那些畫面,倒像是在看別人嬉笑鬥嘴。曾經一個洋教,一個噶禮,就以爲遇到了天大的難題,而如今經歷風雨的我們,卻再也說不出這樣輕鬆的話題。
“其實我從未想過要爭奪什麼皇位,因爲我覺得即使輪也輪不到我。可是後來我發現,所有人都虎視眈眈的覬覦着皇位,要是讓他們得逞,我就得死。不光我自己不能保命,我所在乎的人都不能善終。爲了救出十三弟,爲了讓你不再身不由己,我硬生生的把自己逼上這條絕路。十三弟被皇阿瑪拘禁,朝中大臣盡是老八老十四的耳目,沒有人知道我有多孤獨。所幸的是,我還有你。我本以爲,贏了之後便可以和你安枕無憂。可現如今,縱然天下在握,沒有你,又如何?
“每天臨睡前我都問自己:今夜玉清眠不眠?想一想你我纔可以入睡,那時我們不得時常相見,可是想到你我的心是溫暖的。現如今,每天想到這句話,我的心都如刀割針扎一般,因爲我把我的玉清弄丟了……”
身後傳來抑制的啜泣聲,我再也忍不住,從牀上撲到胤禛的懷裡,哽咽道:“我不是你的玉清,我是你的芙瑤。”
胤禛緊緊的把我抱住,懷抱一陣緊似一陣,我們都渴求這個懷抱太久太久。霎時時光停止,堅冰消融,悲傷不再。
一份安寧自在遠離塵囂的生活,也許仍然是我想要的,只是這個想法和眼前的人相比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我曾經執着的,我曾經不能原諒的,現在看來就已經不值一提。
抱着我的人哽咽的說道:“以前是我不對,我總是想保護你,不讓你知道哪些齷齪的事情,沒想到卻更傷害你,我以後一定對你坦誠。我承諾過會一直在你身邊,別不給我機會,好麼?”
我在他懷裡早已泣不成聲。
“餓了吧。”說着,胤禛鬆開懷抱,低頭看着我,輕輕的幫我拭淚。
“你怎麼知道我餓了?”
“你總是愛餓的。”胤禛露出笑容,拿起手邊的小碗,餵我喝粥。
他真的說對了,我破涕爲笑,喝下一口胤禛喂的粥,米軟糯香甜,但總覺得味道有點不對勁。
“這是我自己熬的。”看出我的疑問,胤禛說道。
猛地停止咀嚼,愣愣的看着眼前人,眼淚又要涌出眼眶。
“別這麼看着我,我在圓明園也做過幾次的,我還給皇阿瑪拿我自己種的米熬過粥呢。”
我看着胤禛故作輕鬆的表情,轉涕爲笑,說道:“一定沒人告訴過你,你熬的粥很難喝。”
胤禛聽罷,用手颳了刮我的鼻子,說道:“就你難伺候。”
一瞬間病情好了大半,只覺頭腦清楚,渾身輕鬆。
“跟我回去。”胤禛突然說道。
我愣了片刻,點了點頭。
胤禛探了探我的額頭,高興的說:“燒退了,我們連夜就走,沒有人知道我離開了京城。”
我又點了點頭。原來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原點。
胤禛把我扶下牀,我對他說道:“再等一下,能不能幫瓔珞賜婚。”
瓔珞和長青跪在胤禛腳下,一對年輕人欣喜不已。
胤禛對長青說道:“朕免去你的賤籍,好好待瓔珞,不然的話,朕饒不了你。”
長青鄭重的磕了一個頭,顫抖的說:“謝皇上恩典,草民遵旨!”
禮畢長青瓔珞兩人對望,眼中閃爍着讓人羨慕的真情。
瓔珞和長青出來送我,我在瓔珞耳邊說道:“好好照顧樑公公,給他養老送終。”
瓔珞捏了捏我的手,說道:“姐姐放心吧。”
和胤禛牽手走在神道上,胤禛突然說道:“上次你在這偷看我。”
“不是偷看是瞻仰。”
“狡辯。我那天真有衝動衝過來帶你走。”
“我可沒看出來。”
“你都閉着眼睛。”
“因爲我怕再看就要跟着你走了。”
“走,我們去祭拜皇阿瑪。”胤禛牽緊了我的手。
祭拜過康熙,我們又踏上歸去的馬車。沿着來時的路,飛奔回紫禁城。
在馬車裡靠在胤禛的肩上,聞着熟悉的檀香,只覺前所未有的踏實。
“我想去看看阿瑪額娘,好久沒見過他們了,妙璇也不在他們身邊,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好不好。”
“好,等車進了京城,我陪你去。”
對着他甜甜一笑。
“等回宮之後,我要給你找個好住處。”
“我不要,我就要原來我的小院子。”
“那怎麼成?”
“怎麼不成?離乾清宮多近啊,除非你能找到一個離乾清宮更近的地方給我住。”
“我現在住在養心殿。”
“我的院子離養心殿也近啊,除非你能找到一個離養心殿更近的地方,要不我就不搬。”
“你這個小無賴,咱們可說好了。”
我在心裡迅速盤算一下,真的沒有比我住的地方離養心殿更近的地兒了,微笑一下說道:“說好了。”心裡暗想,你才搬來多久,紫禁城我比你熟。
馬車很快就到了巴雅拉府邸,比我預料的要快的多。我翻身下馬車,迫不及待的走向那扇久違的朱門,本來想叩門,手剛觸到門,朱門就被輕輕的推開了。有些疑慮的走進,還未來得及看清門裡的景物,就便被一種巨大的能量掀翻在地。
醒來發現自己視線朦朧,眼前的天花板白的有些刺眼,伸手在枕邊胡亂摸索,竟然摸到了一副眼鏡。隨手戴上,世界一下子清晰起來。
頭疼欲裂,從牀上爬起,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個上鋪,艱難的爬下牀,跌跌撞撞的走到門口,打開白色的木門,對門寢室的二姐正好也打開了門,看到是我,笑着說道:“去食堂啊趙幻。”
聽到趙幻兩個字,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猛然掃視周圍的一切,水泥的地面,鐵盒裡的電閘,門上的寢室號,還有剛刷過白漆的木門,走廊裡閃爍的聲控燈傳來幽黃的光。這分明是……我又穿回來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這個結果,我纔剛剛回到他身邊,不要,我不要。
“芙瑤,你怎麼了,芙瑤,你醒醒!”
被身邊的人搖醒,看着眼前人焦急的面孔,一下子哭着撲到他的懷裡。胤禛身上的檀香味告訴我這個懷抱纔是真實的。
“怎麼了,怎麼一直在喊‘不要’,是做惡夢了麼?”
我在他懷裡點點頭,爸媽請原諒我,你們不孝的女兒,已經成了一個古人。這邊有我太多的牽掛,穿越回去已經成爲了一個可怕的噩夢。
“不怕,我在你身邊呢,我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害怕了。”胤禛輕輕的拍着我的後背。
“我們到哪了?”
“纔出遵化。”
“回到京城我不去阿瑪額孃家了,我不去了。”
“恩,好,你也累了,我派人接他們到宮裡見你。”胤禛摟着我說道。
我終於再一次走進了紫禁城,我曾經那麼想逃離的地方,現在卻擔心出意外再也回不來。胤禛牽着我的手從養心門走進養心殿,穿過前殿,正間,直奔西梢間。
一走進,火牆傳來的溫暖氣息輕撫着我的臉,還來不及享受,便看見鋪天蓋地的盛開的碗蓮。走近愛憐的撫弄着那小小的花瓣。
“不到夏天就能開花,我培育的。”胤禛得意的說道。
“這要養多少才能活這麼多啊?”
“全都活了,我現在已經找到了養碗蓮的方法。”胤禛走到我身後,在我耳邊小聲說道,聲音徘徊在耳朵旁邊,卻讓我的心裡癢癢的。
“這下好了,夠熬好幾鍋蓴菜湯了。”
“你要是敢拿她們熬湯,我就生氣。”
“誰管你。”我佯狂的一擡頭,卻看見窗外黑洞洞的,驚異的走近,手指放在窗子上,傳來熟悉的冰涼的觸感,“玻璃?”
“恩,就知道你會喜歡。”
這種感覺真的是太久違了,貪婪的用手撫摸着冰涼的玻璃,幾乎就要落淚。
我真的是一個矛盾的人,又懷念現代的生活,又捨不得心愛的人,世事總是不能兩全。
“洗個熱水澡吧,驅驅寒氣。我都爲你準備好了。”
我點點頭。
不一會太監就擡來了洗澡用的木桶,兩個宮女走過來,福了一福,分別對我說道:“奴才彤霞。”“奴才飛瓊。”又一起說道:“伺候姑娘沐浴。”
我驚訝的問:“你們叫什麼?”
其中一個笑着應道:“奴才名叫彤霞,她的名字喚作飛瓊,奴才們的名字都是萬歲爺給取的呢。”
心裡突然感到會心的溫暖,彤霞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現如今你不用再問今夜玉清眠不眠了,想到這心裡甜蜜的要溢出來。
浸在漂着花瓣的水裡,心隨着燭光跳動。年長一些,沉默持重的彤霞退了出去,年輕一點,活潑靈巧的飛瓊解開我盤成燕尾的頭髮,銀鈴般的聲音問我:“奴才幫您梳頭吧。”
飛瓊總是會讓我想起瓔珞,微笑着對她說好。
她用一把魚骨梳,輕柔的劃過我的頭皮,一直梳到髮梢。
“姑娘的頭髮真好,又黑又密。”
“現在還密呢?都掉了快一半了。”
“姑娘怎麼會掉頭髮?”飛瓊還是一下一下輕緩的梳着。
“我也不知道,曾經有一陣,梳完頭梳子上纏的都是頭髮,可能跟睡眠不好也有關係。”
突然感覺到梳頭髮的力道大了些,帶着我的腦袋往後仰。我笑着回頭想對她說手輕些,回身卻看到了胤禛拿着木梳一臉認真的面孔。
霎時愣住緩不過神來。
“對不起。”他一臉愧疚的說。
我下意識的用手擋住胸口,嗔怪他:“我還沒洗完呢。”說完又覺得更加窘迫難耐。
他放下木梳,不無曖昧的說道:“好了叫我。”
換好胤禛爲我備好的淡粉色的睡衣,站在鏡前,很久都沒有好好的打量自己了。雙目如秋水,面燦如桃花,黑色長髮如瀑的垂在身後,亭亭玉立宛若一朵盛開的蓮花。
心裡隱隱的期待,卻又拖延着不肯叫胤禛,心中砰砰狂跳,又慌亂如麻。我正在經歷着人生中從未有過的失控狀態。我什麼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在所有感覺之下,我的心是欣喜的,是瘋狂的欣喜。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在一種失控的狀態裡,我完全沒有聽到身後的腳步,此刻來人已經站在身後看着鏡中的我。
平日能言善辯的我,此刻尷尬的詞窮。
“芙瑤,這就是你的瑤池。”
我有些詫異的回過頭去,他接着含笑說道:“我叫彤霞把你的東西都拿過來,以後你就住這。別這樣看着我,我們在馬車上可說好了。”
看着他這個樣子,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兒就是所謂的離養心殿更近的地方,嗔道:“你這個大賴皮!”
胤禛刮刮我的鼻子說道:“對你當然要賴一些,就住在這吧,我想天天都能見到你。”
我不說話,表示默許。
胤禛見狀在身後緊緊的抱住我,把頭埋在我的頸間,說道:“芙瑤,我真不敢相信你就在我的懷裡,這一天等了太久,我真怕這是一場夢。”
“誰說這不是一場夢?這就是一場夢。”我笑着對他說。
胤禛聽罷,從我身後直起身,眼含曖昧的看着我。
“怎麼了?”我問。
他一下把我打橫抱起,邊向牀榻走去邊說:“如果這是一場夢,我情願永遠都不夢醒。”
緩過神來,他已經把我放在牀上,轉身吹熄了燭火,把手探向了我的衣襟。我下意識的按住了他的手,他握緊了我的手,用吻輕輕的吻開了我因緊張緊縮的眉心,繼續解着盤口,柔聲說道:“別怕,我要看看你是不是一直戴着我的琉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