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地龍虎山。
在這似真似假的世界裡,十年時間彈指一揮間就過去了。
昔年也在戰火中有些衰敗的龍虎山如今也恢復了往日的風采,而在山腳下的張之維看來,如今的龍虎山還多了幾分煙火氣。
這是在舊社會時期的龍虎山所沒有的,在張之維往昔的記憶裡。
龍虎山上雖然有生機,有情誼,但那份情誼和生機大多來自於後山天師府包括自己在內那一幫師兄弟,大夥差不多從小認識到大,雖有摩擦,但親如兄弟。
而作爲接待信徒,供奉的正殿天師府,在天師本家一脈經營下,是那般的高高在上,享受着來自四縣八鎮的百姓,佃戶之供奉。
平日時節裡,也不是什麼人都能來龍虎山上香,除了那些達官顯貴,一方軍頭。
大多數時候,都是由門中弟子帶着勾畫好的符籙,下山,沿着龍虎山所能輻射的範圍內,用符籙向村民收取香火錢。
現在,張之維站在山腳下,看着山道上百姓絡繹不絕,彼此之間有說有笑。
自己隨便拉住一個老鄉一問才知道,大夥都是趁着今年建國十週年,上龍虎山,給那些曾經在這片革命老區犧牲的同志,自己的同袍,他們的親人上香。
跟他們嘮嘮這十年來的變化,說說心裡話。
至於這曾經欺壓一方,壓在他們頭頂的龍虎山,這些鄉民也沒有了什麼憤恨之語。
張之維與鄉民同行,一同登山。
看着那曾經只有達官顯貴,一方軍頭豪強才能登門拜訪的天師大殿,如今已是門庭若市,擠滿了來自龍虎山附近的鄉民。
而天師府的弟子與當地的幹部同志配合,正在分散人羣,接待他們進去。
整個過程中也沒有任何強買強賣香燭,香燭就這麼放在那裡,鄉民可自帶香燭進去,也可以自發購買。
心意到了便足夠。
當自己進入大殿,也看到了那些擺在大殿內受萬民香火的靈位,上面沒有具體到寫上誰誰的牌位,大多數都是一個鎮,一個村,歸在了一起。
在這些接受祭拜的牌位中,張之維也看到了幾個有名有姓的,這些人他都認識,都是曾經與自己一起在天師府學藝的師兄弟,師叔師伯。
而鄉民所祭拜的香燭裡,也有一份是屬於他們的。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先生,當年我曾問您,佛道兩家在新世界裡該如何存身,您說得讓佛道世俗化,去掉佛道兩家在萬民眼中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印象,現在看來,您做到了。”
正在張之維感慨眼前這一幕時,有年輕的道童認出了張之維,悄聲走上前。
“師叔,您回來了。”
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小道童,張之維也有些恍惚,自己也到了當師叔的歲數了嗎?明明自己還很年輕來着。
朝着道童點了點頭,張之維這纔出聲。
“師父他老人家還好吧?”
“師爺一直掛念着您,老是念叨你怎麼這麼忙,連龍虎山都不怎麼回來了,明明都是陸地神仙了。”
“你這娃兒,怎麼現在還信這一套,哪有什麼陸地神仙,如今這太平世道可不是我一個人之功,是這些受萬民香火的英烈給我們爭取來的。行了,不跟你說教了,帶我去後山,墓園。”
“是。”
跟在小道童身後,張之維過了後山的鐵索道,來到了自己習藝的天師府,來到了墓園。
這個墓園裡葬着的皆是天師府門人,天師本家後裔。
之所以設置這麼一個地方,意義也很簡單,無論生前做過了什麼,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到底都是天師府的,人死債銷,落葉歸根罷了。
而在這裡,張之維也看到了一座碑。
上面寫着生卒年,也寫了生前所做之事。
張之維負手看着這座碑,沉默了許久。
“原來天師府這一劫便落在了你這嗎,罷了罷了。”
一聲長嘆,人死債消,因果了斷。
張之維轉身離去,回到了天師府。
“師兄!”
一進天師府,早就得到座下弟子通報的師弟田晉中便帶着一衆師兄弟過來迎接。
張之維放眼望去,也發覺曾經一起學藝長大的師兄弟中少了許多面孔,一時有些神傷。
但也很快調整了過來,對着田晉中打起了招呼。
“晉中,你倒是沒怎麼變啊。”
“師兄,這個時間你回龍虎山?”
田晉中看着張之維欲言又止,如今作爲龍虎山的管事,他已經猜到了張之維回龍虎山的目的,但還是想聽張之維自己說。
“還能因爲什麼,我放不下你們,放不下如今的太平啊。”
“真的不去把懷義找回來嗎,我不信王一他真的放心那三十六人在外面遊蕩。”
“算啦,你也知道懷義那傢伙捅了多大的簍子,當年能壓住是因爲時局動盪,這事好不容易翻篇了,現在再挖出來,大夥都不自在不是,這小子只要每年過節知道悄悄回來見見師父他老人家就行了,別給他這麼多負擔,我是師兄,我來吧。”
“既然師兄你已經決定好了,師父他就在房間等你。”
“嗯,我知道。”
田晉中帶着一衆師兄弟和弟子分成兩列,任由張之維過去,只是他們盯着張之維的背影,眼神也變得空洞。
張之維熟門熟路來到了自己恩師,老張天師張靜清的房間。
推開房門,老張天師坐在那裡,半身遮在陰影之中,看着張之維進來。
再次見到恩師,那個曾經罵着自己孽障,時不時還得教育一下自己,虎背熊腰虯髯的老張天師已經沒有了往日雄風。
只是一個百歲高齡,隨時都有可能駕鶴西去的老者。
張之維跪下,俯首磕頭。
“師父,弟子回來了,您,老了許多。”
“回來了就好,老不是很正常嗎,生老病死乃我輩一生都需經歷的,多少人能勘破這一關。既然你回來見我,說明你已經有了決斷,真想好了?”
“弟子願授天師度。”
“天師度嗎,晚上三更時分來見我吧。”
“弟子謹遵師命。”
張之維退去,房門合上,便回到了自己早已空置許久的房間,看着眼前這完全沒有任何變化的桌椅板凳,聽着從前面傳來的萬民之聲,默默閉眼,盤腿而坐。
不進一食,不喝一水。
直到塵囂散去,日落月升,後山也好,前殿也罷,整個龍虎山都陷入萬籟俱寂之時,張之維這才睜眼,起身,離開了自己的房間。
當張之維來到天師府大殿時,老張天師已經換上了天師的裝束,在那等着自己。
這般模樣,亦如自己兒時,師爺給自己師父授天師度那般。
張之維無言,只是在老張天師跪好。
“張之維,今日我張靜清便以第六十四代嗣漢天師之身,授你天師度,自今晚後,你便是龍虎山第六十五代嗣漢天師,望你恪守自身,牢記天師之職,除魔衛道,護民護國!”
“弟子張之維謹記!”
“放開心神,現在爲師便授你天師度。”
張之維俯首,而在其面前的老張天師也開始運轉玄功,一陣金光也從老張天師身上浮現,伸出的右手也朝着張之維頭頂撫去。
可就在老張天師那附有金光的右手接觸到張之維頭頂那一刻,不可思議的變化發生了。
“啊!”
一聲尖銳的痛呼從老張天師嘴裡喊出,而原本應該對張之維撫頂授天師度的老張天師此時捂着自己右手,連續後退。
身上的金光開始消退,而在老張天師右手處,一點點黑煙升起,好似受到了炙烤一般。
眼睛也是盯着依舊俯首的張之維。
能看見,在張之維身上,一層微薄的金光從體內逸散出來,慢慢覆蓋全身。
對於此時老張天師在授自己天師度時發生的異變,張之維也像是有所預料。
擡起頭,看着此時已經變了一副面孔看自己的老張天師,張之維這才悠悠嘆了一口氣。
“果然,是真難滅,是假易除,這個夢再真再好,終有不真實的地方,還想從您這搞清楚這天師度到底是什麼呢,看來是白費功夫了。師父,您還沒明白嗎?體有金光,覆映吾身,能被金光咒所傷,師父,您老人家還是現原形吧,不然我動起手來,傷了體面啊。”
張之維眯着眼睛,看着眼前這個披着自己恩師面孔的傢伙,笑容愈發明亮。
“孽障!”
老張天師一聲怒吼,響徹整個天師府。
而在天師府大殿處也發生了劇烈的爆炸,張之維的身影也在爆炸中飛出,在夜空中劃過一道弧線。
卻在即將飛出天師府大門時調整身形,輕身落下。
微薄的金光覆蓋全身,顯然在剛纔的爆炸中張之維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落定身形,看着大殿中那道在塵埃中的身影,張之維也是朗聲大笑,龍行虎步走了回來。
囂張的聲音也在天師府上空迴響。
“靜清,鋒芒不是很夠啊,懷義和晉中呢?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就都別藏着了,雖然是假的,但這麼多年不見,我這個做師兄的也得好好考校一下師弟們的水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