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偷瞟了阮依依一眼,見她欲哭無淚的樣子,沒有大聲反對,便點頭應諾。正要退出去,顏卿又說:“再告訴你主子,管好他的女人!我們喜靜,閒人無事便不要隨意來走動。”
小四心領神會,知道顏卿是在對渺煙下禁足令。當下弓着腰就趕緊退出去,往清峰堂跑去報信。
阮依依看着小四的背影,差點就哭出來了。什麼我們喜靜,明明是他喜靜,她阮依依是巴不得整天熱熱鬧鬧敲鑼打鼓。青樓的故事才聽了不過九牛一毛,就被顏卿攔在外面,多冤啊!
顏卿見阮依依伸長了脖子往外看,眼珠子都快粘在小四背上拿不下來,不滿的咳嗽兩聲,問:“捨不得?”
“啊?”阮依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扭頭瞅見顏卿陰晦的臉,又看看被打得紅腫的手心,只好嘆氣,提醒他:“師傅……木根叔還等着我去安樂坊,說要送大禮給我呢。”
“我會派人通知他的。”顏卿將一本磚頭厚的醫書扔到她面前,說:“今天把這本讀完,晚上我來考你。”
顏卿這次是真得惱火,他直接將阮依依關在竹屋裡,一直到元宵。
前兩天,阮依依還軟硬兼施的磨着他要出去玩,嗓子都哭啞了,也沒成功,還差點又被戒尺打。阮依依無奈,只好從善如流的乖乖待在房間裡,抱着那本厚厚的醫書,讀着上面象蚯蚓爬似的字,細讀那些晦澀難懂的知識。
說來也奇怪,顏卿關了阮依依幾天之後,她的身體好轉的速度比從前快了許多。葵水結束後,腰背和胸口的傷也痊癒,臉色變得紅潤起來,就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得中氣十足。
因爲顏卿關她禁閉,連項陽都不能來竹屋看她,只有香瓜和靈鵲陪着她,但不敢打擾她讀書。顏卿接部就班的去太醫院,聽說從佛牙山帶來的給阮依依吃的丹藥所剩無已,他正趕着重新煉製。顏卿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考阮依依,她不敢怠慢,只能專心讀書,應付他每天的考覈。
最慘的,大概就是渺煙,莫名其妙的被項陽捉去罵了一頓,被下令禁足在籠雨閣不許出來。沒到手的月銀憑空被扣去,原本說要撥給她兩名奴婢的也臨時改成了一個笨笨的叫金寶的丫頭,不是扯爛了衣服就是打破了瓶子,弄得渺煙焦頭爛額,苦不堪言。
陳叔看渺煙的眼神又重新變得鄙夷起來,其它下人也跟着怠慢了許多。項陽整日忙於朝政,被吳洛宸、齊濃兒和顏卿指揮得團團轉,根本沒有時間去管府裡的雞毛蒜皮,漸漸的,都忘了渺煙的存在。
反而是阮依依,覺得自己連累了渺煙,心裡很愧疚,每天都打發香瓜都看望渺煙。渺煙表面上沒有什麼不對勁,但每次香瓜離開後,她都會坐在美人靠裡望着花園裡的湖水發呆,一待就是兩三個時辰。
也許是因爲阮依依被關了禁閉的原因,國公府安寧了許多,下人們都開開心心的睡了十天的安穩覺,就連香瓜,都胖了一圈。
阮依依的禁閉,一直到元宵節才得以解除。
齊濃兒親自點名要求阮依依入宮用晚膳,參加晚上的猜燈謎活動。顏卿拒絕了幾次沒有答應,最後還是吳洛宸開口,不得以,才同意阮依依進宮。
這次,阮依依學乖了,再也不敢調皮,換好宮服,乖乖的跟在顏卿身後,言聽計從,一句話都沒說。
這次,齊濃兒穿上了那件她討厭的百鳥朝鳳的正紅宮服,笑得花枝亂顫。席間,她妙語連珠,左顧右盼,對每一個人都和藹可親,面面俱到。反倒是吳洛宸,臉色陰鬱,心事重重,
阮依依坐在那裡無聊,便打量着赴宴的客人。她對朝廷的方武百官都不熟,但她記性很好,只不過掃了一眼就發現,大部分是上次除夕宴會的客人。但是,霍家一個人都沒來,包括霍安邦。
這時,阮依依才注意到,婧貴妃沒有出現。
“師叔,婧貴妃真得懷孕了?”阮依依想不出她除了在保胎還能有其它不出席宴會的原因,又不敢問顏卿,便靠向項陽,問道:“我上回說叫王太醫去試探的事,你們有沒有……”
顏卿扭頭過來,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阮依依見狀,不敢再問,只能悶悶不樂的低着頭,用筷子撥弄着眼前的菜點,嘴皮子撅得可以掛油瓶。
項陽瞧着心疼,只好用手指醮着酒,在紅木小桌几面上慢慢的寫了個字“假”。
阮依依驚詫的張大嘴,望着項陽,臉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又有點驚恐的表情。
要知道,假懷孕這事假如被拆穿,不只是殺頭的罪,滅九族也是可以的。婧貴妃冒這麼大的風險假裝懷孕,想必也是被逼無奈。
除夕當晚吳洛宸只罰了綃梅沒有罰霍欽,並不代表他相信霍欽或者是心胸寬廣到不計較此事。霍欽也不是省油的燈,敏感時期假如他再惹出點事來,誰也保不住。所以婧貴妃只能假裝懷孕,希望吳洛宸念在她肚子裡的孩子能不再計較。
結果,被他們識破了。
難怪齊濃兒笑得陽光明媚,吳洛宸卻沉默不語,一對夫妻,無論當初感情有多深厚,到最後,還是同牀異夢,各懷鬼胎。
阮依依還有很多事想問,但在這裡不方便談論。她按捺住自己的好奇,見顏卿胸有成竹從容自如的樣子,不禁懷疑,她被關禁閉的這十天,顏卿不只忙碌的爲她煉藥。
御花園早早的掛起了紅燈籠,每顆樹上都垂下一張紅紙,上面寫着燈謎。齊濃兒還在御花園裡擡起了戲臺子,請來戲班在上面舞獅舞龍。文武百官們都擠在一起,津津有味的猜着燈謎,齊濃兒和吳洛宸與民同樂,在人羣中穿梭着,身後,跟着一堆拍馬屁的官員家眷。
阮依依遠遠的站在樹下瞅着,她喜歡熱鬧,可是她不喜歡湊這樣的熱鬧。她覺得齊濃兒這次做得有點過火,怕吳洛宸心裡並不贊成她這樣大張旗鼓的歡慶。畢竟,有個妃子假懷孕,放誰身上都不會高興。
只是,婧貴妃假懷孕,就算沒有誅九族賜三尺白綾,也該打入冷宮。但看眼下這個情形,好象後宮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還真是奇了怪了。
阮依依越想越想不明白,她急着想知道一切,可是時機不對。好不容易捱到結束,一出宮,她就扯着項陽巴拉巴拉的把自己的疑問全都問了出來。
項陽爲難的看着顏卿,見他沒有反對,這才把大致情況說了一遍。
原來,上次王太醫在悅熙殿守了一下午都沒有把到婧貴妃的脈,便料到是婧貴妃害怕王太醫跟阮依依是一夥的,會拆穿她假懷孕的事,所以裝睡不起來,才令王太醫無功而返。
齊濃兒因此認定了婧貴妃一定是假懷孕,便假戲真作,免去了她的晨昏省定,並且下令六宮不許去悅熙殿騷擾她保胎,將婧貴妃架空,幾乎被軟禁在悅熙殿,令她無處可去,也無人來看她。
與此同時,齊濃兒暗自鼓動其它嬪妃主動獻媚,整日整日的討好吳洛宸,要他樂不思蜀。
齊濃兒產後三個月之內不能待寢,婧貴妃又因爲有孕幾乎被軟禁在宮裡,後宮最大的兩個boss都因爲各種原因不能近皇帝的身,特別是又有皇后默許,這等天大的好機會,其它嬪妃還不蜂擁而上。
婧貴妃幾乎每天都差人用身體不好胎兒不穩爲理由請吳洛宸去悅熙殿,但又不肯讓別的太醫來請平安脈,次數多了,吳洛宸也有些厭煩,便不再留宿悅熙殿。
阮依依聽完,哈哈大笑起來,不得不佩服齊濃兒的心計。
顏卿見阮依依笑得這般開心,嘴角也微微揚起一道優美弧線,拉着她上了馬車。阮依依一進馬車,就滾進顏卿的懷裡,扯着他的衣袖,問道:“那皇上知道婧貴妃假懷孕的事嗎?”
阮依依估摸着,憑着齊濃兒的性格,讓她知道婧貴妃假懷孕的事,肯定要大做文章,怎麼可能這樣放過她和霍家。
“皇后知道。”顏卿淡淡應道:“不過,被婧貴妃矇混過去。”
“哦……”阮依依覺得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婧貴妃是可惡,但假如她假懷孕的事讓吳洛宸知道了,不是丟命就是冷宮,似乎也殘忍了些。既然她矇混過關,但也算是受了教訓吃了一頓啞巴虧,倒也算是報了自己那一腳之仇。
想到這裡,阮依依不自覺的伸手摸了摸手背。被婧貴妃踩的傷早就好了,也沒有留下疤,但十指連心的痛感,仍然是記憶深刻。
顏卿看在眼裡,把她抱了起來,說:“睡會,到了家爲師會抱你進去。”
“嗯。”阮依依應了一聲,正要闔眼睡時,忽然看到坐在對面的項陽眼神閃爍,欲言又止。可能是被顏卿瞪了,這才抿着嘴,象被貼了封條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到國公府時,阮依依已經是昏昏欲睡。顏卿輕手輕腳的把她抱回竹屋,自己簡單的洗漱之後,躺在她的外側睡下。
元宵節,難得的停了大雪,外面圓月高照。月光透過窗紙,灑在顏卿的五官上,投射出完美的曲線。阮依依一直安靜的靠在他身邊,直到顏卿徹底睡熟,她才躡手躡腳的從牀裡側爬了出來,連鞋都沒穿,光着腳丫跑到了清峰堂。
項陽早就睡死過去,突然覺得呼吸不暢,憋着憋着正想張嘴呼吸時,才發覺,有隻小手將他的嘴也給堵住了。
他猛得從牀上彈了起來,推開堵住自己口鼻的人,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把匕首直直的橫在這位不速之客的頸上。
“師叔,是我!”阮依依大叫起來,再晚喊一步,那鋒利的匕首就會割破她的頸動脈。到時候,神仙來了都要費牛鼻子頸才能救活她。
項陽一聽到是阮依依的聲音,硬生生的收住了手,驚得一身冷汗,坐在牀上大口喘氣。
“小祖宗,姑奶奶,我的親孃,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出來嚇人!”項陽只覺得背脊樑涼嗖嗖的,他根本不想去想,假如自己剛纔沒有收住手,阮依依半夜鮮血橫流在他牀上的情形。別說她的命保不保得住,就算是阮依依平安無事,萬一讓顏卿知道,他這個師弟就算變成了親弟弟也是白搭。
月光明媚,如水般灑在牀邊。項陽剛想要點蠟燭,卻被阮依依攔住。項陽定睛一瞧,阮依依光着腳穿着褻衣褻褲,披頭散髮的坐在他牀沿,肯定是揹着顏卿偷跑出來的。
項陽趕緊把被子包住她,確信她不會受寒,這才苦大愁身的問她:“小祖宗,大半夜的你跑我這來做什麼?”
“我問你,在馬車上,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敢當着師傅的面說。現在沒有外人,你快告訴我!婧貴妃假懷孕的事,肯定沒這麼簡單!”
其實,項陽早就知道阮依依不會是那麼好騙的人,也知道她肯定會想盡辦法從他這裡探聽消息。只是沒想到她會破釜沉舟,大半夜跑來質問他。
“其實,師兄爲了確保萬一,那天晚上還是偷偷施了隱身術,潛入悅熙殿去給婧貴妃把脈了。”項陽只想快點把這個小祖宗請回竹屋去,兩弊相衡取其輕,顏卿知道他說了實話最多罵他兩句,但假如看到阮依依衣衫不整的坐在他牀上,那才叫慘。
阮依依一聽,怔住:“我們當初不是說好了嘛,只是試探試探。到底是真是假,幾個月後就能見分曉,師傅何苦這麼着急?”
“師兄知道她在御花園傷了你,一直想替你出氣,再加上霍欽,所以……”
阮依依這才明白了顏卿的苦心。她着急的抓着項陽,說道:“師傅怎麼這麼糊塗,我不肯告訴他,就是怕他替我出頭。假如婧貴妃因爲他有所損傷或者出了人命,那師傅就是幹了有違醫德和祖訓的事,會遭天譴的!”
阮依依越想越害怕,到後面,連說話的聲音都哆嗦起來:“婧貴妃……沒事吧……”
“沒事……應該說,沒大事……”項陽真是左右爲難,這些道理他都知道,可是顏卿不會聽他的啊,否則,他也不會把阮依依關禁閉,還不許項陽告訴她。
“快說!快說!”阮依依急得一個勁的拍項陽。
項陽只好長話短說:“你也知道,後宮那些嬪妃都象惡狼似的霸佔着皇上不放手,那婧貴妃有幾日沒見着皇上,就急着自己出宮去找人。那天師兄剛好在旁邊,他就使了個法術,讓她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摔得慘嗎?”阮依依直覺,這件事沒這麼簡單。
項陽斟酌着詞語:“有一點點慘……但是也不算慘……就是……就是從天凌樓的臺階上一直滾到了底……然後,肚子撞到了石墩……人也沒暈,手腳也沒斷,就是撞到了肚子……也沒流血……”
阮依依恍然大悟。顏卿一定要確認婧貴妃是假懷孕,等就是當面揭穿她的這天。天凌樓是皇宮祭祀祖宗和上天的地方,光是臺階就有一百八十八個,從最上面一路滾到最下面,就是練過功夫的人也會被摔得骨折,更何況婧貴妃這等金枝玉葉的人。
顏卿無意傷她,只是想讓吳洛宸起疑。一個孕婦,從這麼險的地方一路滾下來,竟然沒有當場小產,不是假懷孕又是什麼。
項陽見阮依依緊張得都屏住了呼吸,趕緊說道:“當時大家都嚇得一團糟,那綃梅立刻招來太監把婧貴妃擡回了悅熙殿。等皇上趕去看她時,他們早就準備好血衣這些東西,說是滾下來小產。皇上雖然起疑,但有朱太醫在旁做證,好象也不想追究下去,所以就不了了之。”
儘管項陽說得輕飄飄的,但阮依依仍然能猜想到當時的兇險。吳洛宸不是傻瓜,他能當皇帝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齊濃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遇到有利時機不加以利用不是她的作風。顏卿竟然誰也不告訴,就鋌而走險,中間萬一有個環節出了錯,後果不堪設想。
往好處想,就算事情進展順利,如顏卿所願,令吳洛宸發現端倪,假如他一怒之下賜死婧貴妃,顏卿就是間接的害死一條人命,必遭天譴。最好的結局是婧貴妃被打入冷宮,但期間,假如她有一個想不開自殺了,或者因爲冷宮淒涼鬱鬱寡歡而終,這條人命還是要算在顏卿身上。
她不過是盛勢凌人的踩了自己一腳,就算手背全被她踩爛,哪怕被她踩得骨折了,或者因此殘廢,阮依依都不希望顏卿去替她出頭傷人害人。她不要顏卿遭天譴,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應該由她來做。
因爲,她不怕天譴!
項陽見阮依依裹着被子不停的打着哆嗦,知道她在後怕,趕緊安慰她:“你放心吧,事情已經被婧貴妃自己圓過去了。我和皇后都及時阻止了師兄,他也打算不再追究下去。婧貴妃現在是‘小產’,所以要臥牀休息纔沒有出來。這次婧貴妃不算真得有傷,師兄雖然踩了紅線,但還不至於遭到天譴。下回,咱們多做點善事,必然能將功補過的。你也別擔心了,快回去睡吧。”
阮依依無可奈何的點點頭,跳下牀,突然想起什麼,扭頭問項陽:“綃梅又進宮了?”
“是的。婧貴妃有了‘身孕’後,便向皇上請旨要了綃梅,說是身邊沒有貼心人吃不好睡不着的。”項陽見阮依依並不驚訝,又說:“聽說綃梅回來的時候不成人樣,那寧公公還當真沒有給霍家面子,把她折磨的體無完膚。現在她回來,算是解脫了。”
“是啊,她也受到了應受的懲罰。希望她們兩主僕能吸取教訓,重新做人,別再爲非作歹。”阮依依笑笑,不確定的問項陽:“師叔,你說我們做了這些事,是不是也象她們一樣,不是好人?”
“你想多了。”項陽說道:“你雖然聰明,但你太過善良,始終狠不過別人。傻妞,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不害人,就會被人所害。你很幸運,遇到我師兄。他處處護着你,保你周全……唉,不說了,你快回去吧,萬一師兄醒來看見你在我這,肯定會來剝我的皮的……”
項陽話音剛落,就聽到門邊響起一個幽幽的聲音:“原來你也會怕我來剝你的皮?”
阮依依再回頭看項陽時,頓時覺得他真得象只被撥了毛剝了皮的老鷹,只剩下抱頭鼠竄的悲催感。
“師傅,你怎麼醒來了?”阮依依瞬間做失憶狀,撲到顏卿的懷裡,在他胸口上蹭着。
顏卿悶哼一聲,皺皺眉頭,看上去忍得很辛苦,儘管緊抿着脣,但呻吟聲還是從嘴角逸出。
“師傅,你……受傷了?”阮依依聽到聲音,擡頭看他。顏卿立刻舒展眉頭,強顏歡笑,然後又緊繃着臉,要擺出師傅的威嚴來訓斥她。阮依依卻趁他不注意時,突然扯開他的袍子,只見他胸口上有個針扎的小孔,如果不是周圍大片烏黑,如果不是事先聽到他痛苦的呻吟聲,如果不是月光正好不偏不移的照在他的胸口上,阮依依一定發現不了。
“這是怎麼回事?”阮依依知道顏卿不會說,扭頭問項陽:“師傅從來沒有受過傷,怎麼會有這麼大一塊淤青。”
項陽真想鑽進被窩裡裝聾作啞,一輩子都別再遇到他們兩師徒。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用最短的時間權衡了一下,自認爲寧可得罪師兄也不能得罪眼前這位小姑奶奶,狠下心,快速說道:“師兄說你下山後總是受傷身體越來越差所以就拿他心尖尖上的血來給你練丹希望你能好得快點!”
項陽一口氣全部說完,顏卿根本連打斷他的機會都沒有。
阮依依身子一顫,揪着顏卿的白袍湊上前看。
她知道,所謂心尖尖的血,便是心臟的最頂端血管裡的血。顏卿的血舉世無雙,那心尖之血更加珍貴。只是取血的位置過於兇險,若不小心扎錯,便會傷其根本。
顏卿不能剖心取血,只能用針扎透心尖上的血管卻不能扎穿心臟,力道要拿捏好輕重,還不能失了準頭。若一失手,損了心敗了血,其傷害,不亞於失了半生修爲。
以前顏卿爲她練丹,都是從指尖取血。這次下山,阮依依大病小痛的少說也有十幾次。顏卿怕她會體力不支,這才鋌而走險,取心尖之血來練丹。
阮依依顫抖着,伸手輕輕摩挲着那片烏青。這塊淤血,少說也有碗口那麼大,不規矩的浮現在顏卿的左胸口之上。月光下泛着幽幽紫色,隱約還能看見微微凸起的血管。阮依依輕拂時,甚至能感覺到血管的跳動,如驚鸞般悸動,微弱又紊亂。
可見他擠血時有多用力,又有多疼。
顏卿見阮依依眼眶泛着淚花,哆嗦着手指,半晌都說不出話來,狠狠的瞪着項陽,責怪他說了實情,令她擔心。項陽雙手捂臉背過身去,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不礙事的,別哭。”顏卿合攏袍子,不讓她再看。可是,阮依依已經哭成淚人兒,眼淚簌簌落下,無聲的全都滴落在他的掌心裡。她咬着脣不讓自己哭出聲音,可是一臉淚痕在臉上縱橫交錯,嬌俏的鼻尖也泛着紅,不停的吸着氣,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顏卿哪裡還有心思去責怪項陽多事,原本要質問阮依依半夜跑到清峰堂的念頭也被拋到腦後,他趕緊把她抱起來放到自己腿上,將帶來的衣裳和鞋襪拿了出來,幫她穿好,這才又把她放下來。
阮依依一直在哭,眼淚模糊了視線,看不清顏卿的輪廓。只知道他如慈父般,替她穿衣,又如情人般,捂暖了她的腳,再替她穿好鞋襪。動作輕柔緩慢卻不拖泥帶水,一如他的性格,穩重飄逸,沉着冷靜,淡然從容,如謫仙般藐視人間世俗,瀟灑中又帶着剪不斷的牽掛。
可是自己又怎麼樣?說得好聽是調皮可愛天真活潑善良純樸,說得難聽就是自私自利好吃懶做耍心眼只顧享受不知珍惜。
阮依依越想越覺得自己不靠譜,穿越過來快四年了,也沒幹一件正經事。如果非要說她做了件值得稱讚的事,那麼就是有幸成爲了顏卿的徒弟。
顏卿見阮依依還站在原地不動,把她拉了過來,象牽着木偶似的,往竹屋走去。
停雪的夜晚異常安靜,北風停駐,在空氣中瀰漫着只有冰纔有的清冽氣息。顏卿牽着她,一步一個腳印的,慢慢前行。阮依依的四指被他握住,伸直了胳膊,彆扭的在他身後一步遠的距離,隨着他的步伐,一步步往竹屋走去。
中途,她幾次想停下來跟顏卿好好談談,剛動念頭,顏卿就回頭看她。那眼神,恨不得將她團團裹住,如蠶絲般柔軟堅韌,令阮依依總有種作繭自縛的錯覺。最後,阮依依放棄在半路跟他溝通的想法,亦步亦趨,如影隨行。
剛進屋,阮依依就甩開顏卿的手,轉而抱住他的腰,低聲哀求道:“師傅,你答應我,以後再也不要這麼做!”
“小傻瓜,師傅是仙醫,取血不是難事。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一件事!”阮依依氣惱得直跺腳,恨死了顏卿也學着她會裝傻充愣。
顏卿只是笑笑,並不說話。他想拉着阮依依回去休息,可是她雙手就象藤一般緊緊的纏在他的腰上,怎麼也扯不下來。顏卿無奈,嘆着氣,硬生生的將她懸空拎起,象拎小雞似的將她扔到牀上,用被子蓋住,自己則站起身,拿起夜明珠好象要出去。
“師傅!”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睡吧,我去書房看會醫書就回來。”
“不要!”阮依依從牀上跳下來,衝上前,從後面抱住顏卿的腰,小臉貼在他的背上,迅速的傳遞着彼此上升的溫度:“我不要師傅爲我出頭,不要師傅替我報仇!阮阮受過的傷害再大,也比不過失去師傅的傷害大!假如師傅爲了阮阮遭了天譴,阮阮就孤兒了……沒了師傅,阮阮萬萬是獨活不下去的……師傅,阮阮求你,求你別再爲阮阮做這些事了。只要師傅好好的,阮阮就會好好的。”
顏卿僵直的站在原地,腰背的肌肉,因爲他的姿勢變得僵硬。他想轉過身看看她,可是阮依依卻象血蛭般死死的纏在他的身後,貼得密不透風。顏卿試着掰開她的手,想告訴她不用擔心這些,想用一種比較平緩的方式提醒她,他是她的師傅,照顧和保護她是他的職責。
剛開始,阮依依緊緊的十指交叉,確保顏卿不會脫離她的束縛。可是,當顏卿手上的力氣增加了幾分時,她突然鬆開,雙手背在身後,連退兩步。
阮依依覺得自己被顏卿深深的傷害了,她爲他哭,擔心他的安危,甚至放下身段哀求他要平平安安。他就算是高高在上的仙醫,哪怕是用冰塊做的心,也該融化,至少,應該有融化的跡象。
可是,他卻在掰開她的手,好象迫不急待的要離開她,離開這個房間,離開他可以向她承諾的好時機。
顏卿上前,想去拉她,她卻再次往後退,兩人僵持着,一進一退,直到阮依依的小腿肚子靠在牀邊,才知道自己退無可退。
“阮阮……”顏卿輕聲喚她,她沒有擡頭。顏卿直覺她受到了驚嚇,象一隻忽然看到半空中盤旋的老鷹的兔子,本能的逃避躲藏,在沒有確定真正平安無事之前,是絕對不會向任何人打開心扉:“阮阮……善惡有報,因果輪迴,爲師只不過順應天意而爲之,並不是逆天謀害無辜,所以,你不用擔心爲師會遭天譴……”
阮依依的頭垂得更低,她開始後悔,自己說了剛纔那樣的肺腑之言。也許,顏卿這麼說只是想寬慰她,但這不是她想聽到的,所以,刺耳得,讓她覺得窒息。
“你以後長大了,終究要嫁人,難道一輩子都守着師傅不嫁?”顏卿笑盈盈的說完這話時,阮依依猛的擡起頭,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
嫁人!這件事,阮依依不是沒有想過,但她從來沒有對此有過期待。她是紙片人,這具身體就象快要報廢的汽車,整天脫線出事,不停的返廠維修,嫁給別人,害人害已。更何況,她與顏卿同榻而眠,親暱曖昧從不避諱,赤裸相對也不是一兩回,試問,有哪個男人敢娶她這“劣跡斑斑”的女人。
這些顏卿心裡應該比她還明白,卻拿來搪塞她。
阮依依想故做瀟湘的仰天長笑兩聲,可是她剛張嘴,那眼淚就不爭氣的掉了出來。她扯着衣袖快快的抹了兩把,感覺臉上幹了許多後,才矯情的說了句:“師傅去看醫書吧,徒兒不打擾你。”
說完,轉身撲向那鋪着厚實棉花墊的梨花木牀裡,也不脫衣裳,將綢緞錦被往身上一裹,背衝着外面不再理會顏卿。
顏卿知道阮依依在生氣,但他回想了一下剛纔所說的話,並沒有不對的地方。他從未哄過女生,以前齊濃兒跟他們鬧脾氣時,他都是冷處理,根本不理會。每次都是項陽低聲下氣的哄她,逗她笑,就怕她到老叟面前打小報告令他們受罰。
阮依依與他相處這些年,偶爾鬧過脾氣也是暴風雨似的來去匆匆,還真得沒有這樣傷心過。她既敏感又神經大條,有時候,顏卿真得摸不準,該如何說如何做才能遂了她的心。
顏卿原地躑躅片刻,見阮依依一動不動的背對着自己,想了想,上前替她掖好被角,又拿起絹帕蓋住牀頭的夜明珠,遮住光線,這才離開了竹屋,往書房去。
阮依依窩在被子裡,糾結着,煩惱着,想着半宿心事,最後在公雞響亮第一聲時,熬不住睏意睡了過去。
國公府再次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原因很簡單,阮依依自己搬到籠雨樓與渺煙同吃同住。
顏卿沒有要求阮依依搬回竹屋來住,按部就班的在太醫院和國公府之間來回。只是,他待在書房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直接睡在書房裡。
阮依依除了搬出竹屋外,也沒別的異樣。她一如平常那樣快樂活潑,見到顏卿也會撒嬌,但大家都覺得好象少了點什麼,就連一向在這方面反應遲鈍木訥的香瓜都覺得,阮依依賴在顏卿懷裡的時間越來越少,顏卿也不來給她梳頭餵食。
他們越來越象一對正常的師徒,可是在別人眼裡,他們卻變得很不正常了。
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個多月,唯一受益的,好象只有渺煙。
自從阮依依搬進她的籠雨樓後,渺煙的生活待遇立刻得到了極大的提高,衣食住行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葷兩素變成了七葷八素,還每天不帶重樣的。衣裳就象雪片似的飛進了籠雨樓,宮裡的年嬤嬤還時不時的送來各式繡工精緻的綾羅綢緞,就連香薰,都是王太醫親自爲她研配的香料。
籠雨樓是舊樓,渺煙進來時只是打掃乾淨,傢俱什物雖然貴重但都有些年頭。阮依依來了後,全都換成新的,就連被衾鋪墊也都換成了面料柔軟的蠶絲綢緞,說是怕原來用的掐金線花紋面料太硬,咯着她嬌嫩香滑的皮膚會疼。
伺候渺煙的原本只有金寶一名奴婢,很是冷清。阮依依過來後,除去她隨身帶着的香瓜和小四,項陽另外又安排了五個奴婢三個小廝供她們差遣,用人數量大大超過了國公府的正主項陽。
一時間,籠雨樓成了國公府最熱鬧的地方。只要籠雨樓有笑聲,國公府上上下下都有好日子過。若是哪天籠雨樓安安寧寧沒有動靜,國公府便要雞飛狗跳的誰也別想睡好覺。
渺煙見過大世面,雖然心裡有少許的嫉妒和醋意,但表面上還是榮辱不驚。阮依依剛搬來的前幾天,她甚至擺出一副與我無關的姿態,只吃屬於她的一葷兩素,只穿屬於她的織錦布衣。
阮依依穿越到無憂國來,一直沒有遇到可以談心的同性朋友。她見渺煙對項陽一往情深,不懼身份差距主動求愛,甚至爲了楨潔不惜犧牲生命,不卑不亢,不貪不嗔,越發覺得,古往今來用來形容女子的美好詞彙都能用在她的身上。
最令阮依依信服的是,渺煙從小被家人賣到青樓,從端茶的小丫頭一路做到花魁,這經歷,一點都不亞於現代成功白領女性的奮鬥史。她閱人無數,看得最多的就是男人,在男女關係方面又有獨特的見解。阮依依與她再次徹夜長談幾次後,對她越發膜拜,唯她馬首是瞻,恨不得立刻把真心掏出來給她。
一時間,兩人關係迅速升溫,整天的呆在一起聊天談心事。
渺煙有了阮依依撐腰後,在國公府的地位極速飆升。
阮依依見項陽對渺煙不冷不熱,很是同情,便把自己福利待遇全都給了她,就連香瓜和小四,渺煙都能隨便使喚,靈鵲來看阮依依,也要看渺煙的臉色。
“妹妹的皮膚真好,穿這身水綠色衣裳襯得更是嬌嫩。”這天,渺煙與阮依依一邊烹雪煮茶,一邊閒話家常,突然沒來由的冒出這句話來:“這繡工一看便知不是外面店鋪的貨,僅是袖口上的銀線滾邊蓮花繡就用了雙面繡的針腳,這般奢華技藝,怕是隻有宮裡纔有。”
阮依依一聽,笑了,拍手說道:“渺煙姐姐真是好眼力!這件衣裳,是宮裡司服局的年嬤嬤親自給我繡的呢。”
“妹妹真是幸福,在這府裡,就屬妹妹的日常用度最高。如今就連平日穿的衣裳,都由宮裡供應,真正是公主才能享有這等待遇。”
阮依依見渺煙言語之間帶着絲絲羨慕,便順口說道:“如果姐姐想要,妹妹去央年嬤嬤再要兩件就是。只要姐姐開口,又有何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