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湖平如鏡,銀魚躍波淺;
橋影如滿月,何思兩團圓。
她下了奈何橋時,他正在刻一首詩。三生石旁,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了一塊大石頭,十分耐心的磨平了然後一字一句的慢慢鐫刻。
“你是誰?”她提着裙裾,好奇的蹲在他身邊問。他停下手裡的刀筆,擡起頭去看她。弱水無風,他的袍服衣角卻無風自動。他的眼睛燦若繁星,明慧清澈。
“我是少昊。”他說。飛眉入鬢,俊秀挺拔。她看着他的眼睛,總是覺得那樣熟悉。他生的真好看,她想:可是他到底是誰呢?
“那我是誰?”她又指着自己迷茫的問。少昊憐惜的擡手撫上她的臉頰:“你以前是西王母。”她看得出來,他看她的眼神無關風月。
她搖搖頭:“不認得,我不認得你、也不記得我自己。”她突然用雙手捂着頭,很是痛苦。
他依舊是那麼淡而和煦的看着她,她覺得他看她的眼神跟看衆生沒什麼區別。“沒事,你只是受過很重的傷、以後你會慢慢記起來的。”少昊溫柔如春風的安慰着她,那聲音彷彿能撫平她的痛苦。
“嗯,謝謝你。”她手裡抱着一件桃花訶子,那件訶子上粘着血跡。酆都城終年都是陰森森的,她突然不想要這件訶子了。
本來她是想丟進水裡算了,可是弱水太輕、輕的無法承受一件訶子。而黃泉水,她又無法接近。看她爲難,少昊伸出手:“把它給我,我幫你處理了、你去投胎吧。”
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把訶子遞給了他,然後戀戀不捨的過了奈何橋。就像其他的鬼魂一樣,喝了孟婆湯,投胎轉世開始新生。
至於那件訶子,少昊帶走了它。三千寰宇,億萬世界、沒人知道他把它是焚燒殆盡還是隨手丟棄了。
孟婆在舀湯的間隙也會問路過的閻君:尊上,你說白帝爲何要騙奴嬌?她永遠也不可能在成爲西王母了。閻君被問煩了,也會擺手:我怎麼知道!你做好自己的分內就可以了,閒事莫問。
……分界線……
她走的有些急促,因爲外面下起雨。她怕走慢了會趕不上那場送別,臨近霜降的時節天氣變得很冷。所以她傘都來不及撐就想匆匆忙忙出城,城外已是車轔轔馬瀟瀟,行人弓箭各在腰了。
她想快點把做好的棉中衣送給將要遠征的弟弟,那是她賣傘攢下的體己、然後從城裡換來最暖和最舒服的布料,一針一線縫好的。
爲了怕弟弟不認得衣服,她還在中衣上的右衽處縫了他名字中的一個字。十五從軍徵,八十方可回。哪一次的戰爭都是如此殘酷罷,能回的來算是好的。
她最終趕上了送別,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把小心護在懷裡的包袱給弟弟,然後在他的腰間繫一個祈求平安的結。
“阿姐不哭,我一定會活着回來。阿姐等我回來後,就不會這麼冷了。到時候你在給我做身輕柔的中衣,隔壁的老媼每次做的中衣,那中縫都歪歪扭扭的。”
十五的少年還帶着些稚氣,她笑了笑、忽而想起自己不過才碧玉年華而已。她笑着點頭,說:“好。”然後淚眼相看不捨別。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傳雲霄就是說的這一幕吧。
最終,軍隊還是出發了。長長的隊伍一眼看不到頭,她一直站在那裡,目送着弟弟、目送着許多和弟弟一樣的少年帶着懵懂和未知走向戰場,殺敵。
樹葉被秋風染黃,蕭瑟着飄落入大地。霜覆的菊花,也終歸成灑落成泥。她本以爲可以等過秋雨冬雪,看到春暖花開。可以一直坐在槐樹下,縫製中衣。秋天的,冬天的,春天的,單的,夾裡的,棉的。
不知道她的小弟是否平安?不知道她的小弟有沒有吃飽穿暖?夢裡,會不會回到故鄉隨她一起去河裡採荇菜,去曠野挖野薺。
可是,她等不及了。戰爭打了一年又一年,許多人等待的熱情逐漸熄滅。隔壁家的媼婦替她說了一項親事,對方是個跛腿的書生。她嫁了過去,戰火紛飛的年景就連成親也是簡簡單單的。
她嫁了人,仗打的更兇。在小弟離開後的第四年,他們開始顛沛流離的大南遷。一路上能看到死去的餓殍,也能看到受傷死去的流民。家書一開始還能收到,她在信裡看到小弟又建功了。
到了後來,她再也沒有收到過家書。到了第五年,她和書生有了一對兒女、他們躲進了深山開始隱居。一開始的日子很苦,俗語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直到後來,她在給兒女縫製中衣時累倒、她的書生丈夫才慢慢的成爲家裡的頂樑柱。書生心巧,做一些小工具倒也能事半功倍。
她最大的心願現在變成了兒女平安喜樂的長大,丈夫能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又到了一季霜降,此刻距離他們姐弟分離已經過去十年。
戰爭結束了,她眺望故鄉期盼能快點見到弟弟。回鄉的過程又是一番顛沛流離。可是當她到家鄉的時候,家已經不像家了。
破敗的房子,她未老鬢先白。常年的頑疾,還有因爲中途喪夫失子的打擊讓她的容顏再也不如鬢角邊的白色小花好看。
剛會扶牀走的女兒,好奇的安靜窩在她的懷裡問:“孃親,這就是你和舅父的家鄉嗎?”她點點頭,沒有看到弟弟回來過。她開始在郊外荒墳裡尋找,想着也許能找到小弟的屍骨。
可是除了四處飄蕩的招魂幡,什麼都沒有。她終於等不到了,只留了一件中衣給女兒、讓她繼續在這裡等舅父。她的女兒傳襲了她一手做傘的手藝,一直聽話的在附近住下。
終於在他們姐弟分離二十年,她已經魂歸七年時。她等待的小弟輾轉找回了故土。
此時的小弟已經是而立之年,他當年建功立業後做過大將軍、又因爲涉及黨爭被關起囚禁,失去了多年自由。
小弟一眼就認出了她的女兒,因爲那跟他心目中的阿姐一模一樣、也是差不多的年紀。
他認了親,捧着阿姐女兒雙手交給他的那件中衣,瞬間就淚流滿面。“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