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我回身看, 桌上的錢孤零零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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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老師與我談話過後,頗有些爭分奪秒的急切,她跑來我辦公室, 商討“老友記”的培訓計劃, 好像我已經同意了當初的提議。礙於面子, 我配合地接受了她安排的講義, 主講其中一段。這導致她更加頻繁地一趟趟來我辦公室。

小茗看出其中的蹊蹺, 把我扯到了樓道間問情況,以爲我要轉做培訓老師了。

我墊好文件夾,坐到臺階上, 抱着膝蓋發愁,“哪啊, 我不想, 她沒完沒了過來, 一會要熟悉這個,一會要提醒那個, 積極的不行,非讓跟她做這個培訓,我快煩死了。週五問的時候,我已經暗示不行了,結果她性急, 弄得我現在只能硬着頭皮接。”

“哼, ”小茗翻看着自己光禿禿的指甲, 不知是瞅着不順眼還是心裡有火發不出, 說話陰陽怪氣的, “如意算盤都讓他們扒拉了,一個個想得美着呢。你也是傻得厲害, 上面這是爲了你好,還不趕緊就坡下驢,感謝領導美意去。”

我有點繞不清,“他們有什麼如意算盤?”

“我就說你傻,”她湊過頭壓低了嗓門,“現在咱們的培訓比以前多了,要再招個培訓老師,章她一個人哪忙的過來?你算算,一個培訓老師現在多少工資,比你的多三分之一吧?要是調你過去,算見習,還領助理的工資,再招個便宜的應屆大學生替你,裡外裡省了多少錢?你還得感謝領導栽培,拼死拼活的幹,讓你幹一年再調工資,他們又賺了多少?”

事情就怕分析,經她這麼一說,我徹底明白了,“你說,是誰提議讓我轉培訓老師的,章嗎?”

她接着哼了一聲,“我猜準是她對着上面誇了一句,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發揮聰明才智想出這麼個主意。他的腦子都用在這了,不把咱們算計完了,他哪甘心。你不知道,你去香港那三個禮拜,他整天笑呵呵的,對着會計說,今年下半年的錢也能有着落了。”

我苦笑了一下,能說什麼,真是無語了。

小茗看我這樣,也苦笑了一下,“我就不明白你怎麼想的,憑着你,去哪掙不了錢,非要守在這,半死不活地掙這半壺醋錢。我要是有你那本事早走了。別跟我說你是立志爲了中國的慈善事業,你沒那心思我知道。你說你圖什麼呢?”

我深深地嘆口氣,最煩牽扯這些算來算去的事,我不過是想安靜地混個資歷,怎麼這點簡單要求也達不到。被領導賞識委以重任,於我是避之不及的事啊。

“你跟你男朋友也分手了,香港的羅先生條件那麼好,養你沒問題,轉成培訓老師,沒完沒了的出差,一個月裡有二十天在外地。本來就是因爲不在一起才導致感情出了問題,你再全國講課去,到手的鑽石也講飛了,你好好想想,划算嗎?”

小茗開始分析形勢,她真是爲我操心,連這些都想到了。

我回想去北京面試時,主考官講過一個月內會通過郵件公佈結果,至今已經過去十四天還沒音信。如果今年沒過,毫無疑問我要再熬一年,爭取明年,明年再不過,我兼職攢下的錢也夠支付第一年的學費了,轉成培訓老師怎麼攢錢,肯定不能轉。

我下決心了,“你說,怎麼拒絕?”

小茗抖着小腿,皺緊眉頭想半天,“要是不去,就得搬出後臺來,不然鎮不住上面,你想啊,如果他說是正常工作調動呢?難道你還死擰着不去?放到誰那去說,這也是好事一樁,你拒絕就是不識擡舉。你直接說羅先生不同意,他還惦記着從那邊弄錢呢,肯定不會得罪人。”

我又犯愁了,真不想把他牽扯進來。

“還有別的辦法嗎?”

“你什麼意思啊?你們倆都……”她忽然意識到有些話題不能過界,停頓了一下,“香港你也去了,這事半道出了什麼岔子,那是你笨蛋沒抓住機會。事到如今你也得想自己,初戀吹了就吹了,能搭上後面這個也算沒什麼損失,別雞飛蛋打了。不過,換做我,先找上面要求加工資,抽出百分之一給我也是應該的,你以爲不提人家就領你的情了?下次賣你時還笑呵呵的。”

我抱住頭,整理不出個思路,“行了,我再想想。”

夜裡輾轉反側睡不着,失眠的滋味真難受。事到如今必須要給自己貼個‘有錢人女友’的標籤了,不然後面的日子想混也混不下去。小茗這個花癡,在關鍵時刻智商頗高,除此之外,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可我又很糾結,怎麼提出這件事,弄得好象我迫不及待明確地位,可明確了之後呢,我能給他什麼呢?閉上眼,曾經在手臂上紋過的連綿羣山又浮現出來,一個念頭跳入腦海:爲什麼要費力地跑去國外上學?如果找個機會去香港工作,我們朝夕相處……對啊,怎麼忘了,那時動了留學的想法是想避開家裡,那麼去了香港不是也能達到這個目的。

我騰的坐起來,豁然而開的思路使這個平靜的夜晚變得蠢蠢欲動,我要告訴他,我要去香港。就這樣,沒有什麼能比這個明確更讓人激動,我到客廳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牛飲掉,對面的鏡子裡映出一個小小的臉龐,目光粲然,我指着鏡子裡的人:沒羞死了。

我開始一分一秒地盼着他的到來,此時才領略到他說的,急切盼望一件事時的心焦和煎熬。手裡的工作頻頻出錯,黛米拉被折磨的幾欲發狂,一句話要說上兩三遍才能跟我對上思路,章老師過來覈對講義的事對她也是干擾,她的涵養和禮貌終於被消耗殆盡,“安,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是不是需要溝通一下?”

我捂住臉,平靜了許久,擡起頭,“給支菸行嗎?”

她挑挑眉頭,從抽屜裡拿出一盒遞過來。

我沒忘鎖好門,坐回來點燃,還是不會吸進去吐出來。黛米拉看了,很好笑的也點了一支。我看她吸菸的樣子不復剛纔的急躁,心裡放鬆了許多,“抱歉,實在是不能鎮定,只能用這個方法。”

“有用嗎?”

我點點頭,“好象有點用,煙在眼前瀰漫,感覺周圍跟我心裡一樣亂,平衡了許多。”

她吐出一縷煙,“亂是因爲你自己,如果你心裡很清晰,再亂的情況下你也是清醒的。”

“我現在就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嗨嗨嗨,”她大笑起來,“你的手在抖。”

我低頭看自己的胳膊,手臂上那片連綿的羣山彷彿魔法一般浮現出來,聽到腦海裡響起如同被催眠的語調:有個人,從皮膚長到了心裡,又從心裡鑽到腦子,身體的每一寸地方都被他佔據了。中國有句話,叫蝕骨之毒,現在明白了,中毒是什麼滋味。

爲了‘老友記’培訓項目的順利推展,章老師聯繫了燕都財經大學學生會,在他們學校做一場試講,她鼓勵我,“安可,這次對你是個非常好的起點,要抓住這個機會給自己開闢出新的天地來。”

小茗私下出主意說,講的時候不要表現太好,否則更讓上面覺得自己的決定正確了。

我沒聽她的,這個項目是我從香港完全接手過來,裡面每個步驟和案例都是千挑萬選整理出的,象自己的孩子,能有好的反饋或者被大家認可,說明所有的辛苦沒有白費。

培訓節選了其中比較輕鬆的部分,作爲試水,收集參加者的接受程度。

章老師的培訓風格一如她本人,工整、嚴肅。我與她的想法不同,這個項目主要針對年輕人推廣,還是要考慮年輕人的接受方式,培訓中力求輕鬆活潑。從收回的反饋表格看,學生們對我的接受程度稍高些。

章老師看了大加讚賞,更加堅定的認爲我早該轉成培訓老師。

小茗知道後,在MSN上對我砸了無數個拳頭。我指揮她:老地方見。

一見面她連珠炮似的低吼起來,“不管了不管了,再也不管你的破事了,我這麼着急爲了誰?急得嘴裡長泡了,你瞧,你瞧。”

有些話開始沒說,到現在更不能說了,但她的好心真是受感動,“中午,我請客,咱倆吃林記去。”

小茗壞笑起來,“他奶奶的,真是有錢人了,口氣都不一樣了。”

培訓過後,形勢變得有點緊迫,小茗不知從哪聽說機構要招個應屆大學生,已經在機構的網頁上貼了出來。我調出來一看,明顯是兩年前招我那套標準,還以爲這樣拖着能婉轉地讓上面感覺到,進而打消調動的念頭,沒想到人家已經開始着手替換我了。

阿峰一直沒來燕都,想當面跟他說的話自然沒機會提。原本不急不慌的我,也沉不住氣了,晚上睡覺前,思前想後很久,撥通了他的電話。

“安可?是不是我看錯了?你會主動給我打電話?不心疼錢了?”他還是那麼貧。

我想,吝嗇鬼的印象大概是做實了,笑起來,“心疼,不過,有你的卡在手裡,怕什麼。”

聽上去他似乎悻悻的,“哼,我就說嗎。”

這人真不實逗,誰會佔你這便宜,卡里的錢除了補牙,半分錢沒少。

“阿峰,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好不好?”

對面傳來輕笑的聲音,“安可,是不是啊?突然這麼溫柔,你從來沒叫過我名字啊,難道拿到卡,整個人都變了?”

我覺得這人有點玩笑得沒邊了,怒道:“滾,什麼拿到卡,我是有正事跟你商量,能不能正經點。”

“好好,你說,我就是第一次聽你這麼叫,有點不習慣,聽你吼慣了,這聲叫得我骨頭酥酥的,心也癢麻麻,好了不鬧,是什麼正經事?錢的事嗎?卡里很多,你隨便刷。”

他說的沒錯,從認識到現在我沒稱呼過他的名字,除了羅先生。以後,他要慢慢適應這聲稱呼了。

我說了想給福康會的石先生寫封郵件,希望他幫我推薦去香港工作的機會。寫信之前,想聽聽他的意見。

“哦,想來香港?”他似乎有點意外,“你那裡做得不開心嗎?”

“也不是啦。”我還是沒想好怎麼說,躊躇着,“就是想換個地方。”

他半天沒有接茬。

我一咬牙,“阿峰,我想去香港,憑着我的能力在香港找工作應該不是很困難。如果不能繼續做慈善這行,換領域重新開始也可以,我有心理準備,不會讓你養。當然,我只是徵詢你的意見,要是你不願意,只當我沒說過。”

電話裡還是沒有聲音,我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也許是我一廂情願的做美夢,他根本沒有想過將來的事,這樣亟不可待的逼宮,只會嚇得他抽身而去,笨啊,安可,什麼勝券在握,分明是搖尾乞求。

我攢足了力氣,笑道:“嚇住了?你不是真的信了吧?我逗你玩呢。”

“死啊你,”他倒來了火氣,“我正在找名片,有幾個客戶跟內地有生意,肯定需要人,你是不是看我很閒,要找事讓我忙?”

懸在半空的心啪地落回原地,我委屈道:“手裡忙,嘴不是閒着,應一句怎麼了,又不會死。”

“哈,原來不說話能嚇到你,以後我要少講話了,天天嚇你。”他恢復了笑嘻嘻的語氣,“不工作也無所謂了,你過來幫我煲湯、帶着波比散步也不錯。波比現在麻煩死了,每天很早舔我,有一天我正在做夢抱着你,它舔來舔去,我還奇怪,安可的舌頭怎麼這樣長,醒了是它,弄我滿臉口水。”

我噗嗤笑了,“滾,別以爲我聽不出來,藉着波比罵我呢。我纔不會那麼溫柔,直接咬死你。”

“安可,你有沒有跟他講分手?”他突然換了嚴肅的口氣。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還沒講嗎?你說來香港找我,卻沒對他講分手,我是你什麼人?”

我醒悟到他說的是小武,忙說:“講了。你上次提完我就講了。”

“他……他是不是很難過?”

一個謊話要用另一個謊話去圓,周而復始地去修復,真是自做孽不可活,我從沒這樣痛恨過自己的壞毛病,閉緊了嘴巴沒答話。

“好了,不提了。”他很善解人意,“不提他了。”

與阿峰達成共識後,懸了許久的心歸回原位,他說,他來安排這些事不用我操心,如果上班不開心,辭了不做也行。卡里的錢隨意刷,心情不好去安排旅遊散心。

我坦坦然每天去機構,生活恢復了從前的輕鬆。

小茗看我穩當當的勁頭,幾次欲言又止,我也沒給她問的機會,用請客吃飯堵住她的嘴。事情沒有落實之前,說得再多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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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的座機百年不遇地響起來。從爸媽搬走後,電話就閒置了,所有的聯繫跟着他們轉到了新房子,我幾次想撤了它,但他們說臨時有事或者趕上我手機沒電時能多一個聯繫方式,就保留了下來。

我以爲又像從前,某個撥錯號碼的人,餵了之後正要說什麼,話筒裡傳來呼呼的風聲。好奇心驅使,我沒有講話,默默聽着。風聲灌滿了整個耳朵,象是音效帶的試聽,聞者感覺自己也同樣站在高聳陡峭的位置,聽憑風吹亂衣服、頭髮。明顯是誰的惡作劇,我後背冒起些寒氣,趕緊掛斷了,覺得不踏實,又拔了插孔連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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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峰大概很忙,電話陡然少了,原來每天必有一個,現在三兩天不見打來,也是說不了幾句就結束。我想,如果他再一次出現在眼前,一定放開所有的矜持,撲進他懷裡,說: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在日曆上一天天勾,其實,也沒有特別目的,只是想也許某天他突然打來電話說,來香港吧,我都安排好了。那麼,這段時間是我在燕都、在父母身邊最後的日子了。爲此,我破天荒地去新城爸媽家吃飯,他們沒有準備,下班回來很累,大概是想湊合吃涼麪,我突然而至,搞得我媽手忙腳亂地準備。新城買菜不方便,附近的餐館也沒有像樣的,就着冰箱裡的菜,她又炒了我愛吃的雞蛋西紅柿,這頓飯吃得不倫不類。

出來時他們送我到樓下,路燈下,我們三個相對無言地等出租車,半天不來,我爸煩了,“等着,我去開車。”

我想阻止他,他已經轉身回樓上取鑰匙了。

我媽在一旁,淡淡的,“還是讓你爸送吧,這裡荒涼,晚上很少有車。”

我笑笑,“本來是想不麻煩你們,還是添亂了。”

路燈將我們的身影投到地上,伸向不同的方向,我清清嗓子,“以後,你們還是搬回去吧,這裡幹什麼都不方便,等老了退休了再過來住。”

我媽笑了笑,暗影中看不清臉上的神色。

我靜悄悄地與這個城市作別,下班後坐公交車,將所有熟悉、不熟悉的街道都走一遍。參加圈子裡的聚會,隱晦地對深海大神說,可能會離開,以後不能再來了。

他似乎一點不意外,“來不來的,有話網上聊也一樣。不過,該吃的糖一定要給我啊。”

難道我做得這麼明顯嗎?被人輕易看出要去結婚了?

我沉浸在甜蜜的憂傷裡,忽略了周遭的一切。殊不知,沉睡了許久的命運之神,驀然醒來,劈手揮來一記響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