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筠以爲秦王只是忽然發現自己的病如此嚴重,才一時消沉,沒想到大過年的,上官麟卻也忽然來了莊子。
“王爺叫你來的?他又說爲什麼希望和離嗎?”上官筠看着這個哥哥,想起了從前和這個胞兄十分親密的日子,自從自己出嫁以來,他們生疏多了。
“他說了自己身子不好,怕誤了你,說你年紀輕,怕是不知道這其中利害,讓我好好勸勸你,我和阿爹也說了,阿爹說全看你自己,若是你真想回來,就回來。”上官麟抹了一把臉,他這些日子也一直在找趙樸真,沒找到,這會王爺這邊忽然又來了這麼一遭,他心煩意亂,當初他就不贊成自己上官筠嫁過來,現在都成什麼了?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難道,秦王還真的把小真兒藏起來了?如今勸上官筠和離,是給小真兒騰位子?
他心裡掠過一絲疑竇,卻也知道父親和祖母籌謀這許久,便是發現上官筠不是上官家的女兒,也依然執行了計劃,絕不會這麼輕鬆就放棄秦王妃這個位子的,如今東陽公主倒了,太子自然被猜忌,實權在握的皇帝的嫡長子秦王雖病,卻有着非凡的政治價值。
但是自己的兩個妹妹,無論是真妹妹還是假妹妹,卻都被坑苦了啊。
他心裡全是苦水,少不得又勸說了一番上官筠:“你到底還是年紀小,不知道男歡女愛,現在是被祖母、阿爹他們給說多了什麼家族百年大計,要我說,你只管自己開心就好,哪有永遠不倒的世家?如今科舉日益興盛,世家從前那套,不頂用了,你別把自己的終身都填在了這裡頭,我看秦王既有此心,不若現在回家,再找一門好親,也不會誤了你。”
上官筠笑道:“哥哥從小是知道我的,我上官筠,哪一點不比族裡的那些才俊們差?偏偏就因爲生爲女兒身,科舉的路無望,既不能出仕,更不能和男子結交,否則就是不守婦道,這天下這麼大,卻容不下一個不想嫁人的女子,到了年紀,就必須要嫁人,該生子,不可在外拋頭露面,不能太過鋒芒畢露,國家大事,朝廷民生,都與婦人無關。我從來就沒想過非要嫁人生子,如今這樣,我覺得很好,王爺除了不能人道,沒什麼不好的,我不需要孩子來桎梏於我,我也不需要孩子來實現我的人生,想要怎麼樣,我自己可以來實現,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宗族若是能因我而昌盛,因我而驕傲,那就更好不過,哥哥覺得我離經叛道嗎?”
上官麟睜大了眼睛:“可是秦王如今這樣,顯然不喜歡你,沒有孩子,沒有夫君的愛重……”
上官筠一笑:“哥哥怎的如此俗?什麼男歡女愛,母慈子孝,都是俗婦庸女才需要最求的事,女子正是因爲太過感情用事纔會軟弱,被丈夫、被孩子以愛的名義束縛,你該婉順,你該慈愛,你要服侍夫君,你要撫育兒女,爲什麼都是他人的要求,可是女子作爲一個獨立的人,應該爲了自己做什麼?爲什麼非要爲了別人的愛,爲了別人而活?只有拋棄這些天生帶給女人的桎梏,纔可以跳出世俗,走出自己的道路來。”
她揚起眉,整個人面上都彷彿放着光:“哥哥可看到我首倡的女子科舉?天下女子,從此以後多了一個選擇,和相夫教子不一樣的選擇,聖後當年都沒有做到的事,我上官筠做到了。這不過是我給天下帶來的第一個小小的改變,我還能做得更多,與之相比,生不生孩子,有沒有正常的夫妻生活,相比之下都太微小了。門閥世家林立,操控朝堂,節度使權力太大,威脅皇權,這些當年哥哥也和我說過,哀民生之多艱,我若和男子一般,擁有權力,我能做得更多!我能做得比男子還出色,哥哥爲何不支持我?”
上官麟怔怔看着這個妹妹,從小他就知道自己這個妹妹有着不輸給男兒的才華和志向,然而這一刻他隱隱總覺得不大對,卻不知道哪裡不對,他只是笨拙地說:“可是,家人也很重要啊,你這樣,以後沒有親人……孤孤單單的……”
上官筠噗哧一笑:“哥哥果然還是男子,罷了,和你說不明白,我知道哥哥爲我好,哥哥也只管明白如今我挺滿意的,沒什麼覺得不開心的,那您可放心了?哥哥若是真的擔心我無後,那不如趕緊也找個好嫂嫂,娶了以後給我生個好侄兒,將來我定將哥哥的孩子視同自己的孩子一般照拂。”
上官麟搖頭,心中仍然紛亂,上官筠卻意有所指道:“哥哥可認識霍柯?”
上官麟隨口道:“霍太尉家那個小白臉吧?和我不是一路人,他一貫也自詡清高,和我們這羣人從來沒有玩到一塊的。”
上官筠嗔道:“哥哥從前都和什麼人玩一起呢?整日裡架鷹走狗,鬥雞比酒的,人家自然不肯擔上那紈絝名頭,如今您可是戰功在身,又有官職,自然不比從前,他也是難得的實權將領了,又年輕,哥哥正該結交一番。北安侯那邊你還是遠着點吧,將自己嫡母給毒死了,雖說今上受器重,卻十分不受其他人待見,要說當年東陽公主好歹留了他一條命……”
上官麟十分不耐煩:“我是爛泥扶不上牆,妹妹何必說太多,北安侯如今忙着找他哥哥,哪有時間和我廝混,至於霍柯那小子眼高於頂,我是萬萬不會去他跟前討沒趣的。”
上官筠笑道:“我還不是爲了哥哥的親事,我冷眼瞧了這半年,還是給哥哥相中了個出挑的。哥哥可知道霍家二娘子?才學好得很,和哥哥極配的,改日我在王府舉辦個賞梅宴,哥哥尋個空看她一看?哥哥信我,這位娘子性情溫順,才華橫溢,再合適哥哥不過了。明年的女舉,她也是要參加的,以她的才學,必是能中的,到時候和哥哥一文一武,倒是相得益彰。”
上官麟忙得慌忙擺手:“妹妹千萬莫要亂點鴛鴦譜,這些動不動吟詩的才女我可消受不起,你還是讓我且逍遙幾年吧。”
上官筠道:“哥哥都這個年紀了,家裡遲早要爲你議親的,不若你先自己看看,看對眼了,豈不更好。”她看上官麟滿臉煩躁的神色,卻想起前些日子他也這麼煩躁來:“哥哥莫非還念着王爺那不見的侍婢?若是找回來,納爲妾也就算了,霍家二娘子不會與哥哥計較這些的。”
上官麟一張臉繃得死緊,卻彷彿被踩到了尾巴一般:“妹妹還是不要整日想着想那了,你若是死了心不肯離開秦王,那秦王如今養病在莊子上,你也該陪着他靜養纔對,還整天想着什麼賞花納妾的事做什麼?我勸妹妹好歹對得起這個王妃的名頭,莫要壞了我們上官家女兒的名聲。”
這話卻說得重了,上官筠詫異看向上官麟,眼圈已紅了,上官麟不由又一陣心虛,卻跺了跺腳,也不肯再說,起身出門去了。
上官筠抹了一會兒眼淚,王媽媽忙替她洗臉,一邊輕聲道:“王妃娘娘真的想要大爺娶霍家二娘子?咱們世家,大爺又是嫡長子,一貫都有些看不上這些勳貴門第的,也太有些門第不般配了,那霍家二娘子,看起來也不像個安分的。”
上官筠冷笑道:“參加女科舉便是個不安分的?那首倡女子科舉的我,又是個什麼人?大哥身爲男子,自然體會不了女子的苦。他這樣性子,娶個世家女更是要受氣,怕不是每日都要雞飛狗跳,五姓哪一家不是自持身份,覺得嫁給大哥算下嫁的?更別提大哥如今是任的武官,五姓哪有好的嫡女肯嫁過來,都是些不成器的,霍家卻不同,他們是世勳了,霍太尉又有實權在身,霍柯也是個極優秀的,霍家至少還能再興旺三代,霍家二娘子能嫁到我們家,算是高攀,再怎麼不安分,也得敬着咱們家,更何況還有我這個一品親王妃在,她不敢對不起哥哥,反而要好好籠絡哥哥纔是。而娶了霍家女兒,霍柯,就能爲我所用了——王爺雖然統領北衙,卻到底身子不好,我們需要更多的武將的支持。”
她面容冷靜,適才被胞兄刺傷的脆弱已經完全消失:“大哥以後會知道,我是爲了他好的。”
王媽媽不再說話,不知爲何明明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是個奶孃之女,卻仍然被她那冷靜縝密的手腕所震懾,上官筠卻忽然道:“想法子將王爺已經不能人道的消息,隱晦地傳到東宮那邊。”
王媽媽吃了一驚:“爲什麼?”
上官筠淡淡道:“這樣,太子會更愧疚,只要我在秦王妃位上過得不好一天,他就會懊悔爲什麼當日沒有娶我,然後,他只會對我的要求,不會拒絕。”她擦掉了臉上的淚水,臉上籠上了一層決絕的寒霜。
什麼親情、愛情,這些凡人的枷鎖,卻都只能爲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