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老夫人,上官筠失魂落魄,卻絕不肯讓人看到自己落寞失落的樣子,打發走了伺候自己的人,她回到了熟悉的後院,柳媽媽的小屋內,看着柳媽媽依然洋溢着幸福的笑臉,忽然就再也忍不住了,撲在了她的懷中,嗚咽着哭了起來:“爲什麼!媽媽,他居然一直在騙我們,我愚蠢了,媽媽,我被人耍得團團轉,卻還自作聰明!”
柳媽媽慌亂地揮舞着殘疾的雙手,抱住了上官筠,眼圈也紅了,彷彿小時候一般抱着她輕輕拍哄,直到上官筠漸漸平復了心情,才比畫着詢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上官筠擦着眼淚,嘀嘀咕咕了說了一串,自己被那老虔婆害得這輩子都不能再生,如今又被上官一族棄卒保帥,心中不是不失落的,之後上官萍那一夜的替身被揭穿,更讓她感覺到了羞惱和憤怒。
柳媽媽聽力並沒有恢復得十分好,兩人交流了許久,柳媽媽才臉漸漸嚴肅起來,過了一會兒她示意着上官筠將那給布上描線的粉餅子拿來,歪歪扭扭地寫着字:“不對,上官老夫人這輩子,從來不認輸,只有別人讓步,沒有她主動抽身退步的,若是按她的性子,被皇上這麼逼着踩到臉上,她是寧願鋌而走險劍走偏鋒,哪怕想法子逼宮,讓你登基扶持幼帝,豈會這麼早就堵死了大家的後路,讓上官謙認命告病辭官的?除非她有把握翻盤,有別的你不知道的法子。”
上官筠一怔,坐了起來,擦了擦淚水,忽然也反應過來,元妃不侍寢這事涉及牀笫之私,皇上根本不可能公之於衆,自己元配嫡妃的身份,不可動搖。若不是上官謙非要說自己身有隱疾,哪一個太醫敢找死說自己不能生?而自己被下毒害得不能生的,也只有上官家最清楚!皇上查舊案施加壓力,又如何?百年世族,自然有馭下的法子,那些家奴爲了自己的孩子得到照應,每個人都會將事情擔下來,寧可自殺也不可能牽連到主家。更何況老夫人也說了,那些案子,哪個世族沒伸手?怎麼可能就只追着上官家?阿爹行事做人,其實很是小心,一貫做官更是謹小慎微,圓融通達,處處留有餘地,很有分寸,哪至於就要告病辭官了?
除非他還有把握起復!至於怕和楚王勾連擔上謀逆的罪名,這更不能細想了,楚王那可是當着朝廷百官的面讓儲的!皇上若是對楚王動手,哪怕是楚王真的謀逆,他也絕不會給楚王安上謀逆的名字!楚王若是病了,他還要趕緊醫治,生怕他早死呢!否則天下人都要懷疑他!怎麼可能會牽連到自己?
柳媽媽輕輕替她擦着臉上的淚水,心疼她得很,又寫了幾行字:“這樣也沒什麼,這個皇帝不喜歡你,那你也稱病出家,媽媽陪你遠走高飛,不和他們一起了。”
上官筠卻已經冷下了俏臉,心裡急速地想着,難道是上官萍懷孕了?不可能,難道是把希望都寄託在大哥身上?不對,大哥和家裡的關係如今生疏冷漠得很,況且他是武將,太平時節,只會被慢慢削弱,不可能再有立功的機會,不對,不對——得利最大是誰?德妃,當然是德妃,可是爲什麼?沒有理由放棄自己的女兒,去投靠德妃,德妃豈會相信?還是德妃有什麼把柄?不可能。但是,哥哥爲什麼也對德妃如此死心塌地?難道是男女之情?他不想活了嗎?
上官筠百思不得其解,蹙着長眉,起了身,摸了摸被嚇壞了仍然關切地看着她的柳媽媽的手:“媽媽安心歇息,女兒自有主意。”
甘露殿,剛送走了應夫人的趙樸真心中卻並沒有大獲全勝的感覺,她起身默默想了一會兒,傳了步輦往貞觀殿去。
李知珉還在和宋霑議事,趙樸真不欲打擾,沒有讓人通傳,小內侍機靈,連忙道:“太子殿下卻在書房才上完課,正歇息呢,不如娘娘先去看看太子殿下,等皇上和宋丞相商議完國事,小的立刻進去稟報。”
趙樸真點了點頭,果然轉向往上書房行去。
太子卻不在上書房,趙樸真進去的時候,書房裡空無一人,只有上官謙正拿着一本書坐在裡頭,看到她進來一怔,起身施禮:“微臣見過德妃娘娘。”
趙樸真微微偏身並不受他的禮:“上官大人客氣了,您這是給太子授課?”
上官謙拱手:“太子殿下剛剛聽完課,已去打馬球去了。”
趙樸真點了點頭客氣道:“有勞大人教誨太子了。”她並不欲與他多說,回身便要離開上書房,上官謙卻忽然叫住了她:“娘娘。”
趙樸真停下了腳步,聽到上官謙在後頭道:“老臣已經上表辭官,今後,大概見到娘娘的機會,也少了。”
趙樸真轉過身,看着這位自己曾經有過一面之緣,既崇敬又感激的寬慈大人,他保養得很好,養尊處優多年,面上並沒有一絲老態,氣度雍容,舉止優雅,正是朝廷上最爲推崇的那一種姿容如玉的謙謙君子,若是自己未被遺棄,在上官一族中長大,受這個人悉心教養,怕也是對這個父親充滿了孺慕崇敬——不知道上官筠受到來自一直尊敬親近的父親最利落的一刀之時,心中是何感想。
她客氣道:“上官大人乃國之肱骨,辭官真是朝廷損失,還請好生休養。”
上官謙以複雜的神情看着她:“娘娘還是對我們上官一族有怨。”
趙樸真微微擡了擡眉毛:“大人想太多了。”她屏退了所有從人,今日自聽到應夫人所說的種種,她對這個親生父親的失望,也達到了頂點:“我並無怨恨,反而是慶幸,慶幸自己不曾留在上官一族,否則今日之上官筠,就是可能的我,一個被家族放棄的女子。”
上官謙溫和道:“娘娘,身在家族,受了家族庇護,本就該爲了家族榮耀奉獻一切,上官筠,她一介奴僕之女,能到如今,已是大大超過了她的福分,如今我們這樣,對她纔是好事。若是身在貴妃位的是你,那肯定不一樣。”
趙樸真不屑道:“真是惡臭的家族,怎有人以此爲榮?大概身在其中逐臭日久,反以爲是蘭花之香了吧?”
上官謙被她一反常態十分犀利的言語噎了下,忽然反而笑了起來:“之前臣還擔心娘娘柔弱謙厚,在深宮裡無家族庇護,怕是要吃虧,如今看來,娘娘和你母親一樣,性烈如火,如此老臣倒是放心了許多。”
趙樸真想到應夫人,又笑了起來:“是一樣,便是被父族放棄,被夫君背離,也一樣活得好好的、生錯了家族,嫁錯了郎君,都沒關係,最重要的是,永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與放棄了自己、犧牲了自己的人一刀兩斷,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上官大人,像您這樣藉着家族的名譽、丈夫、父親的權威,親手將自己的髮妻、女兒甚至養女都一個個放棄的僞君子,是怎麼還有臉站在這朝堂上,心安理得的以爲自己可以爲天下人議政的?大人辭官甚好,我實在是擔心大人教壞太子,來日太子也變成這麼一個除了自己,誰都可以犧牲的冷血之人。”
上官謙面上毫不動容,只是深深施禮:“娘娘唾罵得有理,老臣慚愧——只是如今老臣已知錯,還望娘娘能體會老臣的一片苦心,如今我們撥亂反正,也是爲了娘娘好。”
他始終這麼不怒不怨,反而還要訴衷腸,大概以爲自己還是會感激他們上官一族這個時候做出來的效忠舉止。趙樸真倒也是無法可施,深呼吸了一口氣道:“不過是爲了太子爲我所出,上官族權衡利弊,覺得還是押我這注更穩妥。當初選上官筠,放棄了我,如今反覆,不過是令人齒冷罷了,何曾是爲了什麼血緣親情呢,不過都是利字當頭罷了,如今何必再做粉飾,大人且好自爲之吧。”她覺得已無話可說,轉身斷然走了出去。
上官謙立在書房內許久,才苦笑一聲,邁步向外走去,結果纔出去便發現李知珉站在門外,也不知何時過來的,嚇了一跳,連忙施禮:“皇上!臣失儀!”
李知珉神情十分失落消沉,沉沉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甚至帶了一絲肅厲森寒,那一刻上官謙背上忽然冒出了冷汗,懷疑適才自己和德妃的話,是不是已盡被皇上聽去了!
然而皇上很快又恢復了一貫的溫和口氣:“愛卿免禮,朕是來看太子,已下課了?”
這是沒聽到吧?上官謙餘悸未消:“是,太子殿下已上完課,去校場打馬球去了。”
李知珉問:“還是上官麟教的吧?太子倒是甚爲親近他。”
上官謙戰戰兢兢道:“是老臣教子不嚴。”
李知珉覺得甚無趣味,無心再與他說什麼:“愛卿不必如此拘謹,你辭官的摺子朕已看了,愛卿很是顧全大局,公忠體國。你放心,朕會重用上官麟的,你只管安心頤養天年罷。”
上官謙額上的汗都沁了下來,歷來朝廷重臣辭官,歷來都是要三辭三挽,皇帝做足挽留姿態,臣子表明態度,纔會在皇帝依依不捨的態度下,帶着無上君恩辭官回鄉,如今自己才上了一次辭章而已,皇上這意思,就要同意了?假如真是這樣,卻讓朝臣如何看待似乎一直聖眷甚隆的自己,如何看待上官族?難道是果然皇上猜忌上官一族,不願意他們父子二人同在重臣近臣之位了?又或者,和適才德妃說的一樣,是因爲她怨恨自己,厭惡上官一族,怕自己教壞太子,乾脆在皇上耳邊進言?如果是這般,那自己這輩子,大概都不可能再回朝堂了,那以退爲進,只待德妃封后後,再以血緣親情挽回的這一招,難道竟是敗筆?德妃竟然毫不顧念自她進宮後,上官族爲她示好所做的種種?
然而他只能躬身下跪謝恩,看着李知珉行去,他才緩緩起身,整個人官服後背都已打溼,心中卻更是對未來充滿了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