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太太忽然覺得這天氣有些涼颼颼的,她看了看客廳的門口,覺得自己這麼早吩咐換下了夾棉的門簾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叢棠,進去喝杯熱茶吧。”她招呼着何七。
何七趕忙拒絕了:“不了,我還得趕緊回去,就不勞煩伯母了,伯母若有什麼事,再使了人去叫我。”
徐成歡回頭對白太太笑了一笑:“孃親先回去歇一歇,靜靜神,我送送何七公子。搖蕙,小英,送孃親回去。”
白太太覺得哪裡不太對,可是也說不出到底有什麼不對,只能點點頭,就被聽了吩咐的搖蕙攙着胳膊帶着往側門出去了。
白家的宅子真的是不大,甚至有些狹窄之嫌。
從大門到前院的客廳,統共也沒幾步路。
何七覺得自己大長腿幾步就能跨出去,偏偏身邊還跟了個腳步慢悠悠的小女子,硬是拖慢了他的腳步。
並且他有一種直覺,這小女子不懷好意。
果然,走了沒幾步,小女子就停住了腳步。
他悄悄覷了她一眼,也只得停下了腳步。
“這,我認得出去的路,妹妹不用再送了,請回吧。”
這小女子黑漆漆的眼珠子襯着瓷白的小臉眉清目秀,看着他的眼神卻透着冷意,他總覺得不好,這從前可是個瘋子呢,那天那隻箭呼嘯而來的凌厲殺氣他記憶猶新。
徐成歡卻怎麼可能這麼放了他走呢?她不顧孃親會不會懷疑,刻意跟了出來,可沒這麼簡單呢。
“何七公子這聲妹妹還是算了吧,小女子愧不敢當,何七公子只需要告訴我,宋縣令到底跟我們傢什麼仇什麼怨,或者說,是不是你何七公子敢說不敢當,把小女子無心的過失告訴了宋縣令呢?”
何七原本還有些不自在,一聽這話,立刻就怒了。
少年人的意氣讓他指天畫地跳起腳來,眉毛都立了起來,白皙的臉漲得通紅:“胡說!我何七男子漢大丈夫,堂堂正正,何曾說話不算話?!我說了那事兒算我的就算我的,若有食言,叫我天打雷劈!”
四月的晴空朗朗,當然沒有雷來劈這憤怒的少年郎,只有徐成歡心中天雷滾滾。
原本看他紈絝,而且對上宋溫德的時候看着也老成,以爲他已經是個心智成熟的人了,沒想到竟然還是個孩子心性!
難不成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畢竟他這賭咒發誓的樣子也不像假的。
徐成歡想了想,不由得笑道:“你不用這樣臉紅脖子粗的跟我跳腳,既然你沒說出去,那是我誤會了你……我只不過是問你一句,你急什麼?”
“你說我急什麼,這關係到我的人品!你……”
說到這裡,何七卻住了口。
身邊穿着短襦長裙的少女正微微歪着頭看着他,幽黑的瞳眸裡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似笑非笑,似乎帶着幾分嘲諷,又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鬧脾氣的孩子。
何七頓時泄了氣。
這都算是什麼事兒?他沒說就是沒說,何須跟這麼個小女子置氣?
他別開頭,不去看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只覺得非常丟人。
他前前後後一共見過這小女子三次。
第一次看起來癡癡傻傻,覺得她甚是可憐,第二次卻是氣得他牙癢癢,明明是她傷了人,自己還不得不背這個黑鍋,這一次更甚,居然激得他失了風度。
雖然如今看起來她不瘋不傻了,而且還很聰明,但還是一如既往地討人厭。
那宋三郎鬼迷心竅對她動了心這件事,到底要不要讓她知道呢?
徐成歡彎着嘴角微微笑着,只覺得眼前這個什麼都寫在臉上的何七,跟她以往見過的那些人都不同,跟蕭紹昀不同,跟大哥徐成霖也不同。
具體哪裡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非常的,生機勃勃。
面容俊俏的少年郎,明明是書香門第出身,卻偏偏穿着一身黑色的長袍,做武人打扮,一頭濃黑的頭髮用一頂銀冠高高束起,長眉鳳目,高鼻薄脣,雖然身高腿長,但明顯還是孩子的性子。
高興了就笑得牙齒閃亮,不高興了就任性跳腳,有些紈絝地痞的特質,卻又能於人危難之時挺身而出。
這樣無拘無束,坦率直接的性子,是皇宮和候府那樣的地方,永遠都養不出來的。
不過,這也不是徐成歡要關注的重點,如今的她,並不欣賞這樣的性格,這樣的直率天真,反面就是衝動任性。
她如今已經不是從前的徐成歡了,這樣的人,還是敬而遠之吧。
她肆無忌憚的打量倒是讓何七有些羞澀,心裡直犯嘀咕,這小女子,怎麼這麼不知羞恥?
罷了罷了,宋三郎的事情就不用叫她知道了,她若是知道,萬一心裡得意再生出什麼事端來怎麼辦?哼,不知羞的小女子,就不能對她說實話!
拿定主意,他才轉過臉來:“那什麼,我不妨跟你透露一點消息,雖說今日之事跟你沒有直接關係,但也脫不了間接關係。”
“你把話說明白。”
徐成歡緊緊地盯着何七,她就感覺事情沒這麼簡單。
何七忽然間倍感壓力,他轉開目光,另想了一番說辭:“你傷了宋三郎,宋溫德非常憤怒,雖然罪名是我擔着了,但是這箭支,還是牽扯出了這次軍中私賣兵器的事情,宋溫德滿心的憤怒,可不是朝着白大人發?宋溫德此人,表面看起來,謙謙君子似的,其實心胸狹窄,睚眥必報,這事兒,沒完着呢。”
何七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想這話有沒有漏洞。
徐成歡略加思索,卻是信了,不然她也實在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來。
“是嗎,那要是追究起原因來,還不是因爲你亂放冷箭引起的?”徐成歡有些不服氣。
不過何七這口口聲聲的宋溫德倒是讓徐成歡頗有疑惑:“你既然知道宋溫德此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還敢這麼明目張膽地跟他對着幹,你確定你父親,真的知道這件事?還有王家和李家,你真的去知會過了嗎?”
何七沒想到她會接着問這個,一下子被戳中了心事,眉宇間有一絲不自在,卻只是一閃而逝:“那,那是自然。你們白家也算是大族,我們這幾家都同氣連枝,豈能眼睜睜看着你們被欺負?”
徐成歡凝眉片刻,忽然襝衽屈膝,深深向何七施了一禮。
“你這是做什麼!”
何七連忙避開,只覺着這小女子怎麼想一出是一出,好端端的說着話,又行什麼禮呢?
徐成歡嚴肅地施完了這個禮,才直起身來看着何七。
“這是多謝你,不計前嫌,雪中送炭的恩德。”她解釋了一下。
他說白家算是大族,可是縣令帶着大批衙差上門,這麼大的動靜,連他這個外人都能得知消息趕來相助,白家宗族的人,又在哪裡呢?
上輩子的徐成歡,出身高門,又深受皇家喜愛,一直活在別人恭敬羨慕的目光裡,不曾跌落泥潭,不曾真的體會過苦難焦慮,她從來不懂什麼是人情冷暖,也不在乎無關人等的真心假意。
可是如今的徐成歡,只是一個末流武官家瘋傻剛愈的女兒,白家還遇到這樣的困境,此時此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更能嚐到人情冷暖。
白氏宗族,能因爲白歡孃的癡傻將這一家掃地出門,父親白炳雄的過命兄弟,能闖下禍事反咬一口,平日裡來往的人家,更是沒有一家肯出頭說一句公道話,反而是這個替她背了黑鍋的何七,不惜違背家人宗族,趕來相助。
這就是世道,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何七往常堪比城牆的臉又紅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手:“我,我也不是純粹爲了你們,白大人走之前,囑咐過我的。”
“什麼?”這話倒真是出乎徐成歡的意料,難不成白炳雄就如此信任這個人?
不過,倒也沒錯。
這樣想着,徐成歡的語氣又緩和了下來:“即使是這樣,謝你也是該當的。只是不知道,我父親,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該說的都說了。”
說道這個,何七雙眼閃閃發光,很是興奮。
“妹妹不必介懷,這是白大人對我的信任和看重,我不會說出去的。我有個族叔在zg縣任書吏,到時候,也能爲白大人的計劃行些方便。”
徐成歡默默地琢磨了一下這話。第一,何七知道所有的事情,第二,何七不知道這主意是她出的。
罷了,這樣也好。
“那就多謝何七公子了,等父親回來之後,再親自向你道謝。”
何七又咧開嘴笑了笑,揮揮手:“好了,妹妹不用再送了,我走了……對了,剛纔壓倒我的那個人是被你們家人扔出來的吧?不知道是你們家哪個僕役,有這樣好的身手,妹妹可否告知?”
徐成歡臉上的笑意凝滯了,小虎牙隱沒在脣邊。
“不知。”她冷冷地回道。
碰了個釘子,何七也知趣地摸了摸鼻子,告辭:“那妹妹別送了,我這就走了。”
看門的小廝見機趕緊開了大門,何七幾步就跨了出去,小廝剛要關上,他卻又露出個頭來:“你,你莫要害怕,白大人很快就會回來的。”
徐成歡一怔,點了點頭:“我不會害怕的。”
何七卻是不怎麼信,那眼神透着一種你就強撐着吧的意思。
不過他也沒再說什麼,縮回頭終於走了,小廝緊張地關上了門,直拍胸口:“哎呀,嚇死人了,差點就把何公子的脖子給夾了!”
徐成歡轉過身,慢慢地往回走。
她是真的不害怕。
以後的路還那麼長,現在就害怕,以後又該怎麼辦呢?
白家正院,小英正一溜小跑地進了屋,跟太太報信兒。
“太太,不好了,小姐不知道跟那個何七說了什麼,何七又是指手畫腳,又是賭咒發誓呢!”
小英附在太太耳邊悄聲說道。
白太太臉都白了,這,這是要幹什麼?!
她就覺得不對勁,就算大門內也有小廝守着,歡娘送送那何七也不算孤男寡女,可到底是不放心,遣了小英去瞧,果然不對勁!
一邊搖蕙和迎春互相看了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白太太瞅了她們一眼,硬是忍住了什麼都沒問。
說起來也不知道是該自豪還是該生氣,這兩個丫頭,如今可是歡孃的心腹了呢,估計也是問不出什麼。
罷了,還是親自問女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