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已過,皇城內外,都已經進入宵禁。
白日裡京城的喧囂浮華像是被黑夜這隻龐大的巨獸盡數吞噬,只餘幽幽安寧,無數的人沉溺在心底最深的美夢裡不可自拔。
昭陽殿,皇帝的龍牀前燃着清幽雅然的助眠香,青煙嫋嫋從香爐中逸出,慢慢消散在偌大的宮殿中。
紅色的錦帳中,沉沉睡去眉頭緊鎖的男人睡得並不安穩,不時模糊不清地囈語,卻始終沒有醒來,緊閉的眼瞼下,青影深重。
一身道袍的欽天監監正侍立在重重錦帳之外,看着撩起帳簾看了看皇帝之後向他走來的劉德富。
“詹大人,皇上這樣有些日子了,就算是睡着了,也還是睡不安穩,長此以往,總是靠這助眠香,可是極爲不妥……大人可還有良方?”
滿臉皺紋,皮膚如同枯樹一樣的老道擡起頭,環視一圈這大得有些空曠的帝王寢宮,默默地搖了搖頭。
劉德富急了:“詹大人,您如今可是皇上最看重的人了,御醫對此束手無策,您要是也沒法子,皇上的龍體,可怎麼吃得消?”
老道士眼觀鼻,鼻觀心,不爲所動:“皇上這是心結,就算是大羅神仙臨凡,那也要皇上自己願意釋懷。”
說完他又看了一眼劉德富:“倒是劉公公,我說過數次,讓你想辦法把皇上這昭陽殿的陳設撤換了,怎麼到如今,還是原樣未動?”
劉德富最近爲此都已經愁白了好多根頭髮,聽他這麼說,也環顧一圈,心裡叫苦。
難道是他不想把這刺目的紅色都給換了去嗎?
自從孝元皇后遇刺後,這昭陽殿就沒人敢私下挪動分毫,就算是孝元皇后在宮中停靈那些日子,合宮上下素縞遍地,白幡如雪,這昭陽殿還是老樣子,紅彤彤地喜氣洋洋着,讓人一看就覺得刺眼。
尤其是皇上莫名其妙非要搬回這昭陽殿來住,更是讓他跟着滲得慌。
孝元皇后可就是在這裡遇刺身亡的,那時候滿牀的血,都浸透了整個龍塌,可是皇上不害怕啊,他只命人換了新的被褥,就這麼住下了。
昭陽殿還是那樣喜氣洋洋的紅綢遍地,到處都貼着喜字,紅色的幔帳,紅色的被褥,時光像是永遠停留在皇帝大婚的那一夜。
在這樣的地方站着,他總感覺心裡發毛,後背涼颼颼的,覺得孝元皇后的陰魂說不定就在這昭陽殿,也勸過幾回,可是皇上每次都不說話,也不命人撤換。
最後一次是前天他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長此以往皇后娘娘在地下也會不安心的”,結果皇上跟魔怔了一樣大笑起來,那笑聲比這滿殿的紅色還要讓他害怕。
“如果她真的不安寧,她就會回來找我的,我所求的,不就是如此嗎?”
他這纔算是明白了,皇上說的招魂可真的不是像漢武帝見李夫人那樣只見一見就罷休,他是真的想招孝元皇后的魂魄回來啊!
這不是成心讓皇宮鬧鬼嗎?皇上他自個天天對着這裡的一切,能沒有心結嗎?
他一張白胖的臉咧成了苦瓜:“詹大人,咱家怎麼沒勸啊,勸了好多次,可皇上執意如此啊!您不是正在招魂嗎,可有眉目?”
微微佝僂着腰背的老道士低下頭,嘴角的皺紋有些歡喜的弧度。
日日夢魘,夜夜噩夢,看來是很難熬啊。
他擡眼看去,青煙如夢似幻,飄飄欲仙。
“我會盡力的。”
招魂麼,其實有何難呢?
他轉身向外走:“我先走了,劉公公好好伺候吧。”
劉德富看着他寬袍大袖地飄然而去,只能嘆了口氣,一國之君這麼依賴一個老道,真不是好兆頭啊。
他走回龍牀邊上去,忍着渾身毛骨悚然的不自在,守在了這滿目的鮮紅如血中。
翌日,御書房的桌案前,蕭紹昀揉了揉眉心,只覺得說不出的睏倦。
他夜夜都會夢見成歡。
清澈的眼眸一如初見,圓潤喜氣的小姑娘,那麼招人喜歡。
可轉眼間她就長大了,滿眼血淚,紅潤的脣瓣顫動着,紅色的鳳袍鋪滿整個牀榻,直直地看着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在他懷裡慢慢冷去。
他知道她想說什麼。
她一定是想問爲什麼。
你會恨我是吧,那你爲什麼不回來呢?你回來親口問問我啊!
疲憊絕望,蕭紹昀只覺得全身都陷在泥潭裡,喘不過氣,煩躁之下滿龍案的奏摺都被他一把揮在了地上。
唏哩嘩啦的聲音讓侍立在他身後,正在打盹兒的劉德富一個哆嗦,立刻跪了下來,噤若寒蟬。
他最近過得比皇上還要辛苦,皇上醒着要伺候,好不容易睡着了他也不敢挪位置。
這樣的關頭,他要是不挺住了,這個太監大總管的位置指不定就要被那些想冒頭的人搶了去。
“皇上息怒!”
他真後悔自己打了那麼一個該死的盹兒,這會兒都不知道皇上爲什麼發怒!
蕭紹昀有些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去,宣詹士春來見朕。”
劉德富心裡一抖,這老道,比他得臉多了。
但他也不敢有異議,趕緊去了。
沒多大會兒,一襲道袍的欽天監監正就自御花園飄然而來,進了御書房。
“昨夜摘星閣可有什麼進展?”
詹士春行了大禮,站起身來:“臣,已經尋到了皇后魂魄。”
蕭紹昀一下子站了起來,大步走下臺階:“在哪兒?”
詹士春神情一絲波動也無,平靜如水:“已轉生她人。”
“你是說,成歡她,她已經投胎轉世?”蕭紹昀一愣,卻是揮袖大怒,王冕上珠玉碰撞,劍眉凜然:“怎麼可能,她怎麼會不回來找我就去往生,不可能!詹士春,是你跟我說過,人死之後,招魂亦能重生!”
詹士春還是那副萬事不掛心的出塵模樣,無懼無驚:“臣只是說皇后娘娘轉生她人,並非是說皇后娘娘已經去往來生。”
“什麼意思?”
“皇后娘娘天生鳳命,生機未絕,但她鳳軀已葬入皇陵,徐成歡這個人,已不復存在,但皇后魂魄可能還陽於大齊任何一個女子身上,是爲轉生她人。”
蕭紹昀愣住了:“你的意思是說,她還活着,但是身軀是另一個人了?”
“正是如此。”
詹士春眼看着皇帝的臉色幾經變幻,最後居然浮現一抹喜色:“你說的,可是真的?她,可還記得朕?”
詹士春垂下頭去:“只是轉生,並未往生,怎會不記得皇上?老臣自當盡心竭力,爲皇上尋找皇后生魂所託之人。”
九五之尊的皇帝臉上浮現出夢幻一般的神采,由內自外散發出真切的喜悅。
當真如此,成歡,當真如此!
欽天監監正大人也露出微笑,很好,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於是,他又加了一句話。
“只不過,皇后生魂到底受了重創,就算是轉生,也會暫時忘卻前塵,仍需百丈高臺招魂,臣才能準確甄別皇后到底轉生於何人身上。”
蕭紹昀點點頭:“招魂臺,朕自會命工部建成,你只需一心爲朕找到皇后轉生之人。”
“另外,臣懇請皇上下旨,廣選天下年滿十六未嫁之女,令其入京,待招魂臺建好之後,便於行事。”
蕭紹昀凝目應下:“朕即刻下旨!”
若非如此,天下女子如此多,難道要一個一個去找嗎?他一刻都不想再等!
出了御書房,老道的恭謹褪去,又恢復瞭如鬆的身姿,一路走向摘星閣。
想到摘星閣上供着的那枚如意結,他幾乎忍不住想要仰天大笑!
這就是皇帝啊,不過如此!
阿桓,你看看,這就是你的好兒子!這就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