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一段時間裡,顧停雲都沒有再做類似的夢。生活四平八穩地繼續着,他在家和學校之間兩點一線往返,每天早晨和晚上能見到喻宵,一週兩天搭他的車一起下班回家。沒有特別開心的時候,也沒有特別不開心的時候。
這天下午,顧停雲的課堂裡多了一個客人,坐在教室最後排隱蔽的角落,專心聽講了整整三節課。
下課後,等學生三三兩兩都散了,顧停雲才抱着講義走到了喻宵所在的角落。
“這位同學,今天聽課有沒有什麼收穫?”
喻宵點頭。
顧停雲饒有興味道:“說來聽聽。”
“李長吉跟吳夢窗雖然‘蕭條異代不同時’,但他們‘心有靈犀一點通’。”喻宵說道。
顧停雲驚訝,“你還真的在聽課啊?”
喻宵淡淡笑了笑,站起身,“回家吧。”
“回家”兩個字,讓顧停雲不禁莞爾。
字面意義上,“家”是居所;深刻意義上,“家”是思念。一個會讓人在漂泊時惦念、在到達時心安的地方,纔是人們心靈上認同的家。
他認同他們即將回去的那個地方,是他的家。
第二天,顧停雲出現在了喻宵的課堂上,聽他講構圖法,還像模像樣地做起了筆記。
喻宵看向他的時候,他用脣語說了一句:“禮尚往來。”
要是沒來旁聽喻宵的課,他恐怕永遠也看不到喻宵一口氣講那麼多話的樣子。他對攝影情有獨鍾,想來講授這方面的知識的時候,本來就應該是樂此不疲的。
“光圈越大,f值越小,景深越淺,反之亦然。紙上談兵容易搞混,下節課讓你們實際操作你們就能分清楚了。”
他推了推黑框眼鏡,拿着電子教鞭站在投影幕布旁邊,身形頎長筆挺,穿一件黑色大衣,九分牛仔褲完美地修飾出小腿漂亮的線條,黑色馬丁靴油光鋥亮。
喻宵講課沒有笑容,也從不開玩笑,但學生們的注意力始終在他身上,尤其是女學生。
明明靠臉就能吃飯,非要過疲於奔命的生活。顧停雲想。
他看着講臺上這個他從未見過的喻宵,嘴角翹起來。
坐在最後排的學生時不時偷偷往他那裡瞄幾眼。他們只道是同院老師互相聽課交流學習,便也只是好奇,沒覺得奇怪。
下課後,喻宵走到顧停雲身邊,用指節輕輕敲了敲他的桌子。
“我要去趟文印室,你是跟我一起去還是在哪等我一會兒?”
顧停雲說:“一起去吧。”
他走進文印室的時候就後悔了。
沈明昱正抱着一疊試卷從裡面走出來,跟顧停雲和喻宵在門口迎面碰上,晦暗不明的目光掃過兩人,雙腳好像突然在原地生了根,堵在門口不讓兩人進去。
他緊緊盯着顧停雲,又因爲忌憚秘密被無關的人發現,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顧停雲不鹹不淡地說道:“沈老師,勞煩讓一讓。”
喻宵敏銳地從兩人中間讀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氛圍,不禁皺起了眉。
面前的陌生男人讓他感到不太愉快。
“顧老師。”沈明昱面無表情地說,“好久不見。”
“不好意思,我趕着下班,沒時間寒暄。”顧停雲道。
“那下次找機會一起吃個飯吧。”
“不了。”顧停雲說,“我不習慣跟不熟的人吃飯。”
話裡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沈明昱看顧停雲油鹽不進,只好側身讓開,跟喻宵擦肩而過時多看了他一眼。
眼神不帶善意。
從文印室出來後,還沒等喻宵開口問,顧停雲就解釋道:“那個人比我大幾屆,我們跟過同一個導師,以前有過摩擦,關係不太好。”
他暗暗發笑,想不到有一天我會這樣跟別人說明我跟你的關係,可笑嗎,沈老師?
喻宵知道肯定沒有這麼簡單,但既然顧停雲不願意說,他也不會再問下去。
那是一段他沒有資格觸及的過往,他知道。
一路無話。
冬天還是來了。馬路邊挺立着兩排龍柏,與腳邊裁剪整齊的大葉黃楊相伴着越冬。夾竹桃臨水而栽,花落而綠意未減。十二月的N市,仍舊是滿眼的綠。
早晨在公園活動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被清新的空氣與和煦的陽光吸引來,或坐在石凳上下棋,或在廣場上打太極,遲暮之年也可煥發蓬勃生氣。
鳥鳴悅耳,繞過枯木沉寂的枝椏,飛向瓦藍色的天穹。
天氣晴朗的週末總讓人心情舒暢。顧停雲提着兩袋子的菜,慢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從公園中的鵝卵石小徑上穿過去,直接通往一個小型廣場。
廣場中心有一個噴泉,水珠飛濺,在陽光下閃耀着斑斕的光彩。花壇裡白色的金盞菊剛剛甦醒過來,在晨風中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N市的廣場舞文化發展得如日中天,從早晨到入夜,沒有一個時間段是阿姨們嗨不起來的。前段時間這一塊的廣場舞小隊遭到了周邊居民的投訴,說是嚴重影響到了大家的休息。
居委會的調解方案是,資助跳廣場舞的阿姨們一人買個藍牙耳機,你們聽你們的鳳凰傳奇,他們守着他們的一方淨土。雙方各退一步,接受了這個方案。
方案推行的效果是,顧停雲路過廣場,看到一羣阿姨嬸嬸們在晨光中無聲地扭動着靈活的腰肢,時不時還向行人拋上幾個勾人的媚眼兒。
他的第一反應是打袁千秋電話,報警。想了想,人家又沒擾民,沒有報案的道理。他拎着袋子,站在邊上觀賞着獨樹一幟的廣場舞表演,憋笑憋得非常痛苦。
他看了一會兒,站在離他最近的一排的一個阿姨突然離了隊,踩着小碎步,婀娜多姿地向他走了過來。
顧停雲想當場把食材往地上一放趕緊跑路。眼看着阿姨就要走到他的跟前,他乾站着也不是,扭頭就走也不是,進退維谷。
阿姨一把拉住顧停雲的袖子,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來的一般,“小夥子,小夥子你讓我瞧瞧!”
顧停雲已經來不及逃跑,只好壯士就義似的把臉湊上去,“好吧,您瞧吧。”
“哎呦,”阿姨猛地一拍大腿,“你跟我兒子太像了!我兒子在P市上班,可久纔回家一趟……”
雖然這位阿姨的舉動略顯浮誇,但她可能只是太想兒子,纔會這麼激動。這麼想着,顧停雲的語氣更柔和了幾分,“阿姨,P市也不算太遠,您也可以經常去看您兒子。”
阿姨搖了搖頭,“他呀,嫌我嘮叨,估計不想我過去呢。”
顧停雲不知道該怎樣接話,越來越煽情的氛圍也讓他無所適從,於是準備閃人。
“那什麼,阿姨,我趕時間,就先……”
沒想到阿姨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你走你的好了,阿姨跟你一起走。”
顧停雲如臨大敵,“挺遠的,您還是歇着吧。”
“不用,我身子骨好着呢,哪像現在一天到晚坐辦公室的年輕人,風一吹就倒了。”
風確實吹不倒您……顧停雲把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下去。他見這位阿姨執意要跟,就只好答應了一聲,尷尬地埋頭向前走着。
“我兒子今年二十八,明年孩子就該上幼兒園了。”阿姨搭話的熱情絲毫沒有減退,“我看你們差不多大的樣子,小夥子,你有孩子了嗎?”
“沒,我不打算要孩子。”顧停雲如實回答道。
“你們管這個叫什麼?丁克是吧?”阿姨感慨頗多,“年輕人就是新潮,老一輩的人是跟不上你們的思想嘍。”
我不是丁克,我是同性戀。
顧停雲笑了笑,沒說話。
阿姨又自顧自地拋出了第二個問題,“那你結婚了嗎?”
“沒呢。”
“那有對象了嗎?”
顧停雲發覺不對。現在婚姻中介都已經到大街上來拉業務了嗎?
他想了想,說,“算是有吧。”他不想當場被拉去相親。
阿姨好容易聽到顧停雲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立刻笑逐顏開,“打算啥時候結婚?”
“等有條件了吧。”
阿姨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精光,“那必須得買個婚嫁險,你說是吧?”
顧停雲哭笑不得。猜錯了,不是婚介公司,是保險公司的。
“八字還沒一撇呢。”顧停雲說道。
“沒關係,提前瞭解一下也好嘛。”阿姨立刻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顧停雲,“來,這是阿姨的聯繫方式,啥時候想買了就打我個電話,我們公司保準靠譜,福利還多。”
“行。”
顧停雲接過名片看了一眼,無奈地笑笑,塞進口袋裡。
一把年紀沒人照顧,討生活不容易,沒必要惡語相向。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了另一條街上,阿姨卻還是沒有往回走的打算。
她想起了什麼似的,又問道:“對了,小夥子,你車買過保險了嗎?”
“我買不起車。”他看阿姨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了不少,又改口道,“不過我可以問問我朋友。”
阿姨的笑容突然凝固在了臉上。
“他需要的話我讓他聯繫您,您看怎麼樣?阿姨,阿姨您怎麼了?”
阿姨張了張嘴,剛說出“小夥”兩個字,顧停雲突然一腳踩進了下水道排水口裡。
顧停雲:“……”
上面咆哮道:“哪個缺德的偷了井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