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到了路中段, 進不得,退不得。
顧停雲剛準備掏出手機,後面忽然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緊接着, 幾串腳步聲慢慢地接近了他們。四周偶有幾聲引擎的轟響和喇叭聲, 除此之外, 一片寂靜。
兩人沒有回頭, 按照原來的速度繼續向前走。足音越來越近,喻宵腳步頓了一頓,手在身側摸了一陣, 撲空幾回後終於抓到顧停雲的手,再顧不得會不會逾矩, 攥在自己手裡輕輕捏了捏, 彷彿在無聲地告訴他不要害怕。顧停雲領會了他的意思, 回握住他的手,兩人的膽量與勇氣匯聚到一起, 一下子都沒那麼膽戰心驚了。
後面的足音停了。兩人又旁若無人地擡腳走了幾步,突然被一個聲音叫住。
“是省電視臺的喻記者吧?”
兩人應聲回過頭,看到四個混混模樣的男人,手裡提着甩棍,一字排開站在他們身後。
顧停雲的第一個想法是, 幸好沒有利器, 最壞也能拖上那麼幾分鐘。
喻宵轉過身, 冷冷道:“諸位認錯人了。”
領頭的藉着樹葉縫隙間漏下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臉, 往前幾步逼近他, 冷笑道:“跟你三天了,沒認錯, 就是這張臉。”
顧停雲怎麼也想不到喻宵會招惹上黑社會,看看對面,又看看喻宵,毫無眉目,乾脆一腳前跨擋在喻宵身前,“法治社會,有話好說,別一言不合就訴諸暴力。”
誰也沒發現,他揣在外套口袋裡的一隻手悄悄按下了通話鍵。
喻宵把他往身後一攔,低聲道:“衝我的,不用管,你先走。”
這一聲被對面領頭的收進了耳朵裡。他嘴角歪歪地一笑,甩了甩手裡的棍子,“哎,一個都別想跑,跑了把警察帶過來我們就不好做了。”
“諸位還知道警察麼?”顧停雲拔高音量說道,“這兒跟萬達只隔了一條馬路,弄出動靜來不怕把人引來麼?”
領頭的乾笑兩聲,“你想多了吧,都這個點了,這條路上根本不會有人來。再說,隔着那麼多樹,外面的人能看到什麼?”
“我不記得我跟諸位有什麼過節,爲什麼找上我?”喻宵問道。
“無可奉告。”那人說道。
“你們要什麼?錢,還是命?”
“出來打劫哪有不要錢的?命倒是不敢要,僱主開的價沒那麼高。”那人獰笑着舔了舔嘴脣,“你也不用太害怕,就是見點血,給腦袋瓜開個瓢或者卸條胳膊卸條腿什麼的,保證傷不到性命。”
喻宵眸光凜冽,鬆開了顧停雲的手,迎上對方,“雖然我不記得我冒犯過什麼人,但一人做事一人當,動我可以,別動我朋友。錢你們拿去,今天的事我不計較。”
“記者先生,我們是黑社會,不是做慈善的。你看看你朋友這架勢,我們不動他,他能不動我們嗎?”
喻宵沒回頭,低低說道:“停雲,我來解決,你退遠一些。”
“我不可能看着你被人揍。”
喻宵微訝,“你會打架?”
顧停雲說:“我不會,但我有一顆除暴安良的心。”
他在心裡默數時間。距離按下通話鍵已經過去三分鐘,要是接通了的話,人應該馬上就到了。
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
“退後,我來吧。”喻宵說。
“你能怎麼來?”顧停雲問。
“我練過跆拳道。”
顧停雲驚訝道:“完全沒看出來。”
收銀小哥弱不禁風的模樣留給他的印象太深,導致他一直覺得喻宵是個應該被人保護的角色,然而這個形象很快就被喻宵本人顛覆了。
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喻宵都遠比他想象中要強大。
對面不耐煩了,“交代完遺言了?接下來你們可就沒有閒聊的時間了!”
甩棍往喻宵身上招呼的時候,顧停雲怒斥一聲:“你們說好的不會傷及性命!”
喻宵側身一避,竟穩穩地躲過了這一下突如其來的襲擊,又疾退三步,擺出迎戰的架勢,看起來的確有幾分功夫。
顧停雲沒練過,赤手空拳敵不過對方,好在身手敏捷,左躲右閃一陣,竟也沒捱上一記棍子。
然而好景不長,雙拳終究不敵四手,領頭的一棍子橫掃過來,喻宵腳下一個趔趄,冷不防被打中了肋骨,顧停雲只聽到一聲悶響,就看到喻宵栽倒在了地上。
眼看着對方手裡的甩棍又要落下來,顧停雲想也沒想,直接向喻宵身上撲去,倒在地上的時候,肩胛骨生生受了一擊,疼得他大叫一聲,生理淚水一下子被逼了出來。
“喻記者,希望你能長個教訓,以後別再亂寫了!”領頭的惡狠狠地威嚇了一句。
喻宵強忍着劇痛,伸臂緊緊抱住顧停雲,帶着他往路邊上一滾,整個人擋在他身上,背後空門大開,一陣棍棒霎時間如雨點般落下來,顧停雲還沒來得及看清眼下的情況,眼皮上突然一熱。他心跳生生漏了一拍,擡手一摸,一手的血。
怎麼還沒來!
他這輩子都沒這麼急過,身體因疼痛而動彈不得,只得抱着喻宵掙扎着往後爬,一具殘破的身子拖着另一具殘破的身子擦過堅硬而粗糙的路面,衣衫磨破了,皮肉直接蹭在水泥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喻宵在他耳邊說着什麼,那聲音啞得跟卡了一口血似的,嗚嚕嗚嚕,聽不清內容。他眼眶一熱,心疼得眼淚嘩啦啦直往外流。
要是喻宵有個三長兩短……
他還沒來得及把後半句狠話想出來,一陣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從路的那一頭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快,很快便響得跟雷鳴一般,驚得歹徒停下了暴行,齊齊回頭看了一眼,目光觸及對面黑壓壓一隊人的時候,領頭的振臂一揮,喝了一聲“快跑”,餘下三人立即放開了地上的兩個人,撒丫子跑了起來,後面的一隊人立馬拔腿追上去,現場頓時亂作一團,腳步聲呵斥聲打鬥聲交織響徹,整個街道瞬間從睡夢中驚醒。
顧停雲什麼都顧不上,只覺得渾身都疼,視線模糊,雙臂緊緊抱着喻宵不敢鬆開。他鮮血眼淚塵土糊了一臉,一反平日優雅乾淨的模樣,狼狽得幾乎不成人形。袁千秋趕到的時候,他指指懷裡癱軟的人,一邊哭一邊哀聲道:“救他,快救他……”
袁千秋好久沒見顧停雲哭得這麼傷心過,心臟一下子揪緊,眼神鋒利如刃,似要把那幾個施暴的人千刀萬剮。
他讓旁邊的一名警察扶着顧停雲,自己背起喻宵,走到路邊,把兩人往剛剛趕到的救護車上送。
好在兩人的傷都沒有危及性命。顧停雲肩膀上青了一塊,擦破了些皮,止了血拍了個片,沒什麼大問題。喻宵肋骨骨折,顱內輕微出血,幾處軟組織挫傷,傷勢不算輕,好在他底子不錯,又有點功夫在身上,養上一個月基本就可以痊癒了。
至於那一口血,醫生做了全身檢查也沒查出什麼來,只能解釋爲急火攻心。
顧停雲聽到結論的時候鬆了一口氣,接着心口又是一痛。
急什麼能急到吐血呢?
其中固然有憂心自身安危的成分在,但想到喻宵毫不猶豫地把他護在身下,像一面盾牌般爲他擋下所有攻擊,顧停雲不敢說沒有自己的原因。
他坐在一旁,聽袁千秋給病牀上的喻宵做筆錄,太陽穴跳得厲害。
這時候要是讓他把命給喻宵,他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你是在什麼時候潛入那家食品加工廠進行隱性採訪的?”袁千秋問。
“今年一月份。”喻宵說。
“報道發出去的時候對廠的影響大嗎?”
“相當大。信譽大幅降低,瀕臨倒閉。”
“你在報道中寫的內容都屬實嗎?”
“屬實,都有證據可循。”
“你懷疑是那家廠找人對你下手,是嗎?”
“對。”
“行。犯事的四個人都抓到了,我會盡快給你一個交代。爲了防止再有人對你下手,你這段時間最好儘量減少出門,我們也會派人保護你。”袁千秋輕輕拍了拍喻宵的肩,向顧停雲使了個眼色,“那我先走了,你跟停雲聊聊吧。”
“路上小心。”
袁千秋衝他笑笑,轉身走出了病房。
病房裡只剩下了喻宵跟顧停雲兩個人,安靜得很。
顧停雲深吸了一口氣,想開口,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卻是喻宵先說話了,“沒想到當記者危險性那麼大,對吧?”
顧停雲愣了愣,然後搖搖頭,“你做的事情是對的,我很佩服。”
“沒什麼,很多人都做過隱性採訪,只不過我的採訪對象社會影響力大一些。”喻宵說。
“對不起,阿宵。”顧停雲垂着腦袋,低聲說,“要是今晚沒拉着你去慶功宴,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我記得我是自願來的。”喻宵說道,“況且,這幫人不達目的不會罷休,要是今天沒找到機會,換一天他們一樣會下手。”
顧停雲還是覺得自責,點不了這個頭。
喻宵嘆了口氣,輕聲道:“反倒是我要說對不起,停雲。”
顧停雲擡起頭看着他,“你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連累了你,讓你也受了傷。”
顧停雲急道:“我這些算不上什麼傷,你別再說什麼對不起了,我……聽了難受。”
“慶功宴上的事,我也要向你道……”
顧停雲打斷道:“你什麼錯都沒有。一個惡作劇罷了,你別放在心上,他們笑過之後就忘了,沒有任何人會笑你的。至於朱文渝,我明天就去教訓他。”
“是啊。”喻宵喃喃道,“一個惡作劇,不用在意。”
顧停雲脫口而出:“我……”
喻宵卻擺了擺手,說道:“我有點暈,想睡了。”
顧停雲巴巴地望着他,語氣裡有幾分委屈的意味,“我還沒說完。”
“我現在……不想聽。”喻宵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我沒力氣想事情,停雲。”
顧停雲只好作罷,替喻宵掖了掖被子,“那你趕緊休息吧。我就在隔壁牀,哪裡不舒服叫我,我睡眠淺,聽得見。”
喻宵沒再說話,側身背對着他,獨自睡去。
他明白,在這種情況下,喻宵不願意從他這裡獲得任何東西。
這時候他交付的任何情感,都會不可避免地被打上“同情”的烙印。而愛情是最容不下一粒沙子的。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向另一張病牀走去,和衣躺了下來,輾轉難眠。
他不知道的是,有個人也跟他一樣,幾乎清醒了一夜。
喻宵只要閉上眼睛,就是顧停雲痛得流眼淚的樣子。同樣的噩夢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先前沒碰上過這種事,他便存了一份僥倖心理,如今災禍臨頭,他才反應過來,跟人合租一開始就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決定。
他想了一晚上,爲了杜絕再將危險帶給顧停雲的可能性,他或許應該早日離去,回到一個人的生活。
他翻了個身,卻聽到鄰牀也起了一陣動靜。
許是他頻繁翻身,吵醒顧停雲了。他這麼想着,卻聽到了一句極輕柔的“晚安”。
離開比他想象的要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