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 顧停雲終於名正言順地躺到了喻宵的那張雙人牀上。
相擁而眠的寧靜的夜,夢魘卻又不期而至。
夢裡亦不知今夕何夕。顧停雲離開後,喻宵一個人的生活持續了很久。他每天做兩份早餐, 泡兩杯蜂蜜, 將自己每一餐的菜色詳細地記錄下來, 發短信給同一個號碼。下班回家走進巷子時, 總要擡頭看一看自家客廳的燈亮着沒, 或許是期盼有個人正在家裡等他,一如往常。
他每夜都卷一牀被子躺在客廳的地板上,好像這樣就能更敏銳地捕捉到他想聽到的什麼動靜一樣, 比方從另一個臥室裡傳出來的腳步聲、去廚房倒水的聲音、起夜的聲音,或是咳嗽的聲音。然而什麼都沒有, 一片寂靜。
顧停雲是那闖入他人夢境的旁觀者, 卻不知緣故地把夢中人的思緒都一一讀透。彷彿他就是他, 誰也不是故事外的人。
畫面繼續如書頁般飛快翻閱。這是一個晴好的下午,春天款款歸來, 在東山的梨園。
沿山道一直向上,沿途可見漫山遍野的花樹。粉蕊綠葉白花瓣,煞是好看。
“今年的花謝得也太早了些。”顧停雲看到夢中自己的指尖輕觸着柔嫩的花瓣,回過頭對喻宵憾然一笑,“阿宵, 你看。”
因沮喪而下垂的嘴角生生拉扯出一個笑容來, 蒼白一如辭了枝的梨花。
喻宵就這樣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 默不作聲地注視着他, 看他平和中帶幾分哀傷的側臉, 看他因花謝而微蹙的眉頭,看他仍舊清潤的眉眼, 臉上寫滿懷念,又沮喪如泣。
山道上落了一層雪白,花雨紛紛而下,拂了一身還滿。
喻宵走近,在顧停雲面前站定,擡手拂去他發間一片梨花白。後者終於展顏,又喚了一聲他的名字,然後吻上他的眼瞼。輕輕柔柔,似蜻蜓點水。
喻宵伸開雙臂將顧停雲圈進懷裡,腦袋靠在他的肩上。
“停雲,我很想你。”聲音哽咽。
“我也一樣。”顧停雲回抱住喻宵,揉了揉他的頭髮,“我在這邊,也很想你。”
“對不起。”喻宵在他耳邊低語,“我什麼都沒來得及說。”
“該道歉的是我。”顧停雲柔聲道,“對不起,原諒我的不告而別。”
“跟我回家好嗎?”喻宵問道。
這一次顧停雲沒有應聲,只是慢慢鬆開了抱着喻宵的手臂,轉身就走,身形單薄得像山中葉,走得搖搖晃晃,飄飄悠悠,轉瞬間便遠在山路的另一頭,再遠一些便消失無蹤。行道樹泛起一層綠浪,像迴音悠渺的晚禱。
相聚嫌短,忽而遠行。
日出時分,顧停雲醒了過來,淚水沾溼枕頭。
他睜開眼睛後的第一反應就是確認喻宵是不是還在身邊。看到那張安詳的睡臉時,他立刻鬆了一口氣,擡手輕輕拂去遮擋在喻宵眼前的一綹鬢髮,湊上去吻了吻他的額頭。
喻宵一向睡眠淺,聽到動靜便也從睡夢中甦醒,聽到顧停雲斷斷續續吸鼻子的聲音,往他臉上一探,果然觸摸到一片溼潤。他立即一把將人擁入懷裡,笨拙地輕拍着他的背,以示安慰。
“沒關係,只是夢。”他在愛人耳邊柔聲說,“我在這裡。”
顧停雲回擁住喻宵,用力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問他:“阿宵,要是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你會怎麼辦?”
喻宵愣了愣,“說什麼傻話?”
“我想知道。”顧停雲說。
喻宵抱着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說:“幫着料理你的葬禮,看看你有沒有什麼沒實現的願望,能做到的我替你去完成。”
“然後呢?”顧停雲問。
“然後,”喻宵說,“記你一輩子。”
“你是不是記性特別好,隨隨便便就能記人十幾年幾十年?”
“我記性其實不太好。”喻宵親了親顧停雲,“只是很難忘記跟你有關的每一件事。”
顧停雲破涕爲笑,“我就說,你只是不愛講話,不是不會講話。”
喻宵不置可否,只是把他抱得更緊了些。
“我真的只是突然想到,所以隨便問了一句而已。”顧停雲說,“我會跟你一起長命百歲。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會再離開你一步。你也是。我從來不願意對別人提要求,想走的我不強留,但對你不一樣。打死我也不會讓你走,綁也要把你綁在我身邊。這是我和我最後的倔強。”
喻宵輕輕笑了一聲,“你還真是愛記歌詞。”
“半輩子記的歌詞都用來哄你了。”顧停雲說,“我不光會記,還會唱。我還會彈吉他你知道麼?”
“我還真不知道。”喻宵說。
“過幾天給你露一手。”
“爲什麼要過幾天?”
顧停雲笑着說:“在等一個契機。更浪漫一些,你纔會記得更久。”
“不浪漫我也會記很久。”喻宵說,“我隨隨便便就能記一輩子。”
黑暗裡,顧停雲指尖撫上喻宵柔軟的脣,“這位先生,你再亂說話我就要親你了。”
“嗯,好。”喻宵說,“來親。”
於是顧停雲很聽話地吻住了他。
那以後,關於離別的夢再也沒有造訪。夜夜無夢,夜夜好眠。
週五晚上,喻宵被同事拉去聚餐,人家敬了他一輪酒他就喝暈了,面上立刻躥了兩團酡紅。
出餐廳的時候,他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了臺階上,磕到了背脊,死皺着眉就是不喊疼。
何言不知道他的住處,只好翻他手機通訊錄,看能不能找個人來把他帶回去。
他的通訊錄一共有三個分組:朋友、其他、未命名。
朋友那組裡頭統共就一個人,周鈺。
何言把電話打過去,耳朵裡嘟嘟嘟響了好幾聲,最後是無人接聽的人工提示音。
好傢伙,敢情這人只有一個朋友,而且那兄弟關鍵時刻還掉鏈子。
何言只好翻開“其他”組,裡面有好幾個他熟悉的名字,都是在電視臺工作的人,但喻宵的個人信息實在藏得太嚴實,這些人估計也不會知道他家在哪兒。
剩下的就是送水、送液化氣之類。要不然怎麼說喻宵水深,通訊錄都快翻到底了竟然還拎不出一個有可能知道他住址的人。
希望只能寄託在“未命名”組裡面了。
這個組裡面只有兩個名字:爸、停雲。
打給他爸,是空號。
何言頓時一個腦袋兩個大。要是那個叫“停雲”的人也派不上用場,他只能把喻宵往自己車裡一塞,帶回家讓他在沙發上將就一晚了。
但他喝成這樣肯定得吐,到時候一個何言一個喻宵都得被何太太轟出家門喝西北風。
何言懷着最後一絲希望,撥了那最後一個號碼。
通了。
“喂,請問是喻宵的朋友嗎?我是他上司,他喝暈了,在玄武飯店這邊,你方不方便來接他一下?”
那邊說了句“行我馬上來”。掛斷電話後,何言鬆了一口氣。
沒過多久,顧停雲就打車過來了。喻宵已經不省人事,倒在顧停雲肩上就閤眼睡了起來。
出租車在巷子口停下。顧停雲連拖帶拽把他弄了出來,背起他,慢慢地往裡面走。
“我不能……再喝了,一會兒回不了家。”喻宵含糊地說。
顧停雲哭笑不得,“你已經快到家了。”
喻宵又重複了一遍,“我不能再喝了。”
顧停雲無奈,“沒人讓你喝。”
“我不能……”
“好好,不喝了。”顧停雲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聲說道。
“我……”
“我知道我知道,不讓你喝了。”顧停雲很耐心地陪他一遍一遍重複無意義的對話。
“停雲。”
喻宵啞着嗓子喚了一聲,聲音裡帶着濃濃的酒意。
“還知道是我啊?”顧停雲腳步一頓,“你老公我在呢。”
青草的香氣淌在夏夜裡。銀白的雲邊滑過月亮的面龐,月色如水。
夜風吹得喻宵酒醒了一些。他把臉緊緊地貼在顧停雲的背上,耳邊傳來的心跳聲愈加清晰有力。
他伸了伸脖子,在顧停雲的面頰上落下輕輕一吻,帶着酒氣,觸感冰涼。
顧停雲沒說話,繼續揹着他穩穩地往前走。
沒想到喻宵竟然一反常態,扯着嗓子唱了起來:“……想當初,我與卿在秦淮河邊,朝看花,夕對月,常並香肩,度甜蜜,祝偕老,誰不豔羨……”
喝醉酒就唱戲,當真不同凡響。這酒品相當風雅,讓顧停雲都甘拜下風。
“春宵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燈昏玳筵收,宮壺滴盡蓮花漏……”
顧停雲忍不住笑。看看這嗓門,跟袁千秋那幫嘶吼派去唱K簡直是暴殄天物。
伏在他背上的人繼續唱:“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待來生出現,咋便今生……嗝。”
喻宵唱的都是顧停雲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唱詞。之前喻宵去旁聽顧停雲的課的時候,顧停雲提過自己喜歡的戲曲,沒想到喻宵這麼上心,不僅聽了,還學會了怎麼唱,儘管唱得並不太動聽。
顧停雲心裡一動,正想開口接一句什麼,驀地後頸一涼,像是有水滴了進去一般。他一怔,不禁停下腳步。
“怎麼停了?走啊。走……啊。”喻宵伏在他的背上,聲音哽咽。
顧停雲動了動微微發酸的手臂,將喻宵穩一穩,接着走這無端端變得漫長的歸家路。
這是情到深處難自持。喻宵平日裡從不說的心酸,都被幾杯酒激出來了。
“要不是你今夜喝醉了失態,我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看到你掉眼淚?”顧停雲問。
喻宵沒再說話,安安靜靜地在顧停雲背上趴着。進了家門後,顧停雲在玄關把他輕輕地放下來。
他喝醉後的樣子很乖,紅着眼眶,巴巴地望着顧停雲,什麼都說不出來。
顧停雲的臉跟喻宵湊得很近。他蹲在喻宵的跟前,好像在說些什麼,但喻宵聽不清楚。他的眉眼看起來有些模糊,溫熱的呼吸噴在喻宵的臉上,讓他一陣又一陣地恍惚。
他襯衫最上面的兩顆釦子沒有扣,喻宵能看見他的鎖骨。他很瘦,骨頭外面幾乎就是一層皮。
很瘦,很單薄,讓人想要緊緊地抱住。
喻宵覺得自己全身都有一股難耐的燒灼感。他聽到顧停雲喚了他的名字,接着他頭腦一熱,伸手摟住了顧停雲的腰。
一陣微醺的酒氣軟塌塌地撲在顧停雲的臉上。喻宵泛着些微緋紅的面龐近在咫尺。
喻宵看着他的時候,眼角眉梢都是光,好像在問他,別無珍共寶,只此一顆赤忱心,雙手捧給你,你要不要?
顧停雲深吸一口氣,挑起喻宵的下巴,對着他的嘴脣吻了上去。
身體相貼的部分被滾燙的熱意覆蓋起來,是讓人貪戀的溫度。
喻宵死死地揪住顧停雲後背上的衣衫,身上的每一個細胞好像都在叫囂。他熱烈地回吻過去,一反平時的溫和,竟吻得分外粗暴,顧停雲險些換氣沒換過來,臉憋得通紅。
吻罷,喻宵欺身壓上顧停雲,兩人一上一下倒在玄關的地毯上。還沒等顧停雲反應過來,喻宵已經開始解他的襯衫。另一隻手從背後探進去,挑逗般地一寸一寸撫過光滑而灼熱的皮膚。看不見的火苗已經燒起來。
“阿宵……”顧停雲艱難地說,“去牀上,好嗎?我怕你着涼。”
喻宵這次聽清楚了他在說什麼。他眨了眨惺忪的眼睛,乖順地說:“好。我抱你。”
“你路都走不穩,還抱我。”顧停雲撐着地板坐起身,把喻宵一起扶起來,“我抱你還差不多。”
黑暗的臥室裡迴盪着兩人互相糾纏的粗重呼吸聲。
喻宵從顧停雲的鎖骨一路吻到結實緊緻的腹部,正欲繼續向下的時候,擡眼看了看顧停雲,竟顯得有些無措。
顧停雲頓時樂了,“看我沒用,我也不會。”
喻宵低頭看了看,表情頓時糾結了起來。
顧停雲忍不住笑出聲,“寶貝兒,我倆都快三十了,這是在搞哪一齣呢?”
喻宵被自己不合時宜的猶豫弄得上頭的慾望都消褪了大半。他看着顧停雲,依然浮着兩抹酡紅的臉上寫滿了愧疚,還帶着一絲委屈。
顧停雲笑得高深莫測,“你要實在不會的話,換我試試吧?”
喻宵權衡片刻,在顧停雲身側躺了下來,翻了個身背對他,開始裝睡。
顧停雲感覺自己遭遇了人生的滑鐵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