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行看着父母的畫像絮絮叨叨的說,待將心裡的話業已講完,方纔轉頭看向蕭予綾,發現她淚眼婆娑,不由吃驚問道:“阿綾這是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說着,也不等她回答,便欲伸手扶她,又問:“可是肚子不舒服?”
蕭予綾搖了搖頭,語帶羞愧和哭音的低喃:“天行、對不起,那個時候誤會了你……”
乍聽她道歉,周天行先是短暫的怔愣,待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之後,扯出一個輕鬆的笑容,略帶戲謔的問道:“你不是說不提從前嗎?爲何總是出爾反爾呢?莫不是打算着以後我們子孫滿堂了,還要和我翻舊賬吧?難怪聖人都道唯小人和女子難養也,心事藏得深呀!”
蕭予綾再是不開心,被他如此調侃後也不覺輕鬆起來,嗔怪的看了他一眼。
周天行似乎很享受她的嗔癡怒罵,咧嘴笑了起來,道:“今日應該高興纔對。待會畫師爲你畫像時,你若還是淚眼汪汪的模樣,豈不是太難看了?待到你我百年歸世後,子孫們前來祭拜,若是看到你的畫像豈不會笑話你?也連帶着笑話我眼光奇差……”
畫像?供奉?蕭予綾忙又重新看向他父皇母后的畫像,道:“不是說非有顯赫功績不得供奉到廟宇中,只能安葬在陵園裡嗎?你我現下畫了畫像,以後也未必能用上呀!”
聞言,周天行嘟起了嘴,眼帶不滿,頗爲哀怨的說:“阿綾,你是我妻子,爲何對我如此沒有信心?你看父皇和母后的畫像,也是他們年輕之時就命人畫下,爲的就是鞭笞自我,做一個千古明君。待父皇駕崩之後,史官和皇室宗親將父皇平生功過談論一番,都認爲父皇有顯赫功績,便將父皇和母后的畫像供奉到此,在外間也設了他們的靈牌。”
他這般說,蕭予綾才注意到,雖然面前的畫像不講究形似,但從眼神和儀態上能看出這對帝后尚年輕。
周天行又接着說道:“父皇命人作畫時曾許諾母后,他定要做一個有爲的君主,死後讓子孫供奉。而作爲他獨一無二的皇后,母后日後也能與他一同被子孫供奉。我記得我五歲之時,父皇三十壽辰,曾毫不避諱的當着百官和使臣說出此心願……”
這是第一次,蕭予綾聽周天行說起他父親對母親的態度。也是第一次,蕭予綾深刻的意識到,他父母之間並不是冰冷的利益婚姻,而是有濃濃的感情存在。不然,永業帝不會當着百官做出承諾,也不會在妻子死後多年,沒有再立其他的皇后。
只是很可惜,他們終究被禮教束縛,沒有能做到相親相愛,大概有甜蜜的時候,卻也太過短暫。身爲皇后,先後不得不做出大度賢惠的模樣,爲自己的丈夫充實後宮。作爲君主,先帝也大概從未覺得廣納後宮之舉是對妻子的傷害。
周天行見她看着畫像發呆,面上表情悵然,遂開口問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母后……”
“母后?”
“她大概是深愛父皇的,卻要爲了所謂的婦德和家族利益,強顏歡笑的面對後宮夫人和嬪妃,心裡是何感受?”
他嘆了一口氣,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母后許是有過不開心的,但是她的賢良淑德名滿天下,沒有你這般的倔強和特立獨行,也沒有你這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她與天下婦人一般,都需依附丈夫而活,便也看得比你淡然,即便不開心也該很快就接受這個事實了。畢竟,我的外祖父和舅父們也是婦人良多,她看慣了,倒也無所謂。”
蕭予綾察覺到這個話題太過沉重,遂調皮問道:“你說我特立獨行、想法許多,是在誇獎我還是在暗損我?”
周天行無奈的聳了聳肩,不答她的話,忽然柔聲說道:“你只管相信,我答應你的事情,定然能夠做到。其他的,無需多想!”
話落,他許是感覺這樣太過兒女情長的話語不該在廟宇中說,不待她回覆,便話題一轉,道:“來,跟我去其他屋裡看看。”
蕭予綾頷首,與他手牽手陸續看過其他的屋室,這才發現,帝后畫像同奉在廟宇中的並不多。整個廟宇中有十一室,一室七間房,供奉了六個帝王,卻只有三個皇后。
看她們的模樣,畫像時都該是大好年華,即便只看神態,也能看得出皆是端莊和美麗並存。
挨個看完以後,蕭予綾方纔問道:“若是我們以後被供奉在這裡,應該住進哪一室呢?”
周天行笑了起來,指了永業帝旁邊的那一室說道:“那一間,若我有幸能成爲功績顯赫的明君,便能與你一起被供奉在那裡。”
蕭予綾原本是不信奉鬼神的,即便前世讀書時被學校組織着去掃墓,也不過是當做春遊而已,從未覺懷揣着敬畏和崇拜之心。
但是這一刻,聽他萬丈豪情的說着死後之事,她忽然生出了無限的嚮往和滿足。她和他,不僅能夠白頭偕老,還能在百年之後與他一同被子孫供奉在這裡,能長長久久的看着子孫,興許還會因爲旺盛的香火而得到來世相守的緣分。
思及此,她反握住他的手,道:“天行,你定能夠成爲千古明君,我會與你一起努力,然後百年之後被供奉在這裡。”
周天行與她十指相連,娓娓說道:“阿綾,你若陪着我,我定會成爲明君。我若是驕傲自滿,你便在旁指出我的過失,讓我不至於頭腦發昏;我若失敗灰心,你便在旁鼓勵我,讓我不至於一蹶不振;我若狹隘無知,你便鞭笞我,讓我寬闊胸襟;我若聽信讒言,你便狠狠責罵我,讓我遠離奸佞。你說,可好?”
聽了他這番話,蕭予綾有種被需要的幸福感,心裡頓時軟成一灘水。他和她之間,已經學會去愛、去包容。他這般的做法讓她知道,即便高高在上如他,依舊還是時時刻刻離不開她的。
她鄭重頷首,道:“好!”
……
待她和周天行從廟宇中出來,回到萬壽宮時,爲她們畫像的畫師早已經準備就緒。
秀荷不等周天行吩咐,便主動上前扶着她進到內室中,侍候她穿衣打扮。
因爲她的身體實在不方便,裡面那些衣服便也不能講究,秀荷只在外面給她套上了五爪龍鳳呈祥袍。而後,又爲她盤了個髮髻,用金撐子在裡面撐起,再戴上鳳冠,*金瓔珞。
這妝扮,便也算完成了。
蕭予綾對着模糊不清的銅鏡照了照,隱隱約約間看到隨着她的動作而搖曳生姿的金瓔珞,遂滿意笑了起來。方纔她在廟宇中已經發現,這些個所謂國手水準的畫師們其實畫不出什麼精緻的面容,倒是能畫出華貴的裝扮,她這幅樣子畫出來,一定是個端莊大器的模樣!
她歡歡喜喜的走了出去,幾個畫師的墨彩已經調好,紙張攤開在桌上,就等着她入座。
按照幾個畫師的要求,她端正坐於金椅之上,挺胸擡頭、下巴緊緊收住,雙手交握在腿上。
試了幾次之後,畫師們終於滿意,紛紛提筆畫了起來。
初始,蕭予綾還有心思亂想,這個時代的作畫和曾經她所經歷的照身份照十分相像,連姿勢的要求都一樣。只是,這畫出來的東西,和真人想去甚遠,就連胖瘦都做不到真實,能做到的不過是捕捉神情而已。
所以,她要努力的表現出慈愛的神情,即便不能擺出什麼動作中也要力求眼帶笑意,讓她的子子孫孫將來能夠看她的畫像而生出緬懷之意。
但是,當半個時辰過去,畫師們還沒有結束的意思時,她的臉不由垮了下去。現下已經是腰痠腿疼,便是坐在椅子上面的屁股也很疼,她不由哀怨的想,反正也是畫不像,她的姿勢怎麼擺放也無所謂呀,這些畫師何必做如此無謂的要求呢?
思及此,她便開始亂動起來,哪知道,一個畫師立即出聲說道:“娘娘,請端正姿勢。”
蕭予綾看向周天行,見他滿臉的不認同,只得無奈的坐好,再也沒有心思綻放慈愛的表情。
等到畫好不容易畫好,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蕭予綾長長鬆了一口氣,由秀荷扶着走向桌案,挨個查看自己的畫像。
她的視線觸及第一張畫像,驚得她大呼出聲。
“這、這畫怎麼這樣?”
見她如此吃驚,一旁的周天行忙看了過去,待看清楚紙上的畫像時,不由頷首讚歎道:“妙!畫得實在是妙!”
蕭予綾聞言雙眼圓睜,不可置信的指了指紙上那圓鼓鼓的腰腹,道:“爲何這張畫像全身上下無一處像我,偏偏除了這裡?”
未及畫師作答,周天行已經莞爾笑道:“我倒覺得這畫十分像你,你看這眉眼還有儀態,與你一般無二。至於這腰腹,你現下確實如此模樣,只能說畫師畫得太傳神了!”
“這、這幅畫不行!”她以爲畫師畫不出胖瘦,但是都是有眼力的人,應該知道女子愛美,會盡量將她美化,誰知道竟然毫不避諱的畫出了她肥胖的模樣!
見她不喜歡第一幅畫,周天行也不勉強,說道:“那你仔細瞧瞧其他的畫像,選出自己最喜歡的一幅,好讓人裱糊起來。”
蕭予綾頷首,挨個看去,臉色越來越難看。這些畫師畫的都是些什麼呀,將她活脫脫化成了一個大胖子!
她知道,這些畫師作畫更多的是捕捉神韻,至於寫實上面就差了些。原本她是理解的,畫像失真也就失真吧。偏偏。每張畫像都是五官失真,卻無比寫實的將她的圓滾腰腹畫了出來。
這、這要是讓她的子孫們將來看到,可不得將她想象成肥碩的女人嗎?
而且,若是這畫像流到了後人手裡,會不會評價她不過是個愛吃懶做的婦人?
想着想着,她的雙眉開始蹙起,失算,實在是失算!方纔在廟宇中看那些皇后,哪一個不是端莊、美麗?唯有她,圓鼓鼓的腰腹,卻又不能在旁邊註明她身懷六甲!
周天行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十分不解。她不喜歡這些畫像,他卻是張張滿意。畫師們將她的慈愛、將她的柔和,將她女人的特點畫得十分傳神,這樣的畫像,最適合放在廟宇中,讓後世子孫供奉和瞻仰。
思及此,周天行選了一幅畫工最精緻的,也不和她商量,便對身邊的太監吩咐道:“這些畫全部都裱糊起來,尤其是這一幅,更加妥善保管!”
聞言,蕭予綾一驚,癟嘴說道:“這些畫都不行,還是待我生產以後再讓畫師畫一幅吧!”
周天行似乎打定了主意,道:“我瞧着極好,再說了,我已經答應我的小公主,要讓她也被畫在像上,豈能反悔?”
蕭予綾腦袋轟隆隆作響,將小公主畫上去?難怪方纔他對着她腹中的孩子說要帶她去畫像!
蕭予綾雙眼一閉,似乎可以看見,在很多很多年之後,後人指着她的畫像說:“這個皇后長得又醜又肥,怎麼會得一世獨寵呢?該不會是那個時候的人都沒有進化乾淨吧,所以她算是長得最有人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