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逆水而行,走的慢了些,卻是爲了避開官府的追查。
穆懷春在尋找一位鑄劍師,需要修補驚香劍。
因爲驚香的劍鋒上有一點小小缺口,他舉起劍對着陽光端倪着,問:“你摸着良心說,真的有好好對它嗎?”
我發誓,這三年來我只拿它除過院裡的雜草,最多砍過兩次木頭,哪裡知道它這麼經不起折騰。
到了午時,大家都餓了,他便用劍劃開水波,很快血水翻涌上來,從水下浮上來一條死魚,這捉魚的手法真是一如往昔的粗魯。
碰巧有遊船往下游去,與我們擦肩而過。
船上的都是姑娘,見到船邊涌起血水,不禁發出驚歎。
那些女人簇擁在遊船上,或側臥,或倚靠,真是春花爭豔,恰在此時,一個女子從船艙中走出來,她站在船尾上朝這邊望過來,目光深遠而安靜,像羣花中的一隻鳳,其他的人都成了她的背影。
她有着天生妖嬈的眉眼,眉上擦着兩筆桃花紅,那姿色真是花妖一般懾人心骨。
穆懷春單腿垂在船沿,忽然扭頭與她對視,兩個人互相看了良久,直到那處船身變得豆大。
我心中一動,問道:“那姑娘挺好看的,你認識她?”
穆懷春搖頭道:“她的目光有些古怪,我以爲是你認識她。”
我不滿意他的敷衍,更覺得方纔從他們眼神裡看出點什麼名堂。
“你騙不了我,她看你的眼神不止是人看人的眼神,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如果不是你們曾經相識,那就是她想與你相識,再或者……”
他忽然笑出聲來,指着小豆子,“快來說句話。”
小豆子從魚頭砂鍋邊擡起頭,鼻子皺了皺眉,“什麼味道,好酸。”
酸怎麼了?就酸。
上了岸,小豆子便鬧着要去吃零嘴,穆懷春獨自帶他出去了,我累的腰痠背痛,一人留在客棧,站在窗外向外張望,便看見穆懷春站在對街的一角,正在拉扯貪嘴的小豆子,小豆子見什麼要什麼,他生氣了,擡手拎着他的耳朵,罵罵咧咧的往回走。
我剛躺回牀上,門便響了,我本以爲是他們,便起身去開門,誰知門外竟站着一個姑娘,她的確是豔的出格。我嚇了一跳,這不是今天看見在船上看見的那個姑娘嗎?
她畫眉染骨,輕輕一笑,顯得有禮有節,“今日在江上我們見過的,我是來找我的朋友的。”
我愣了一下:“你的朋友是誰?”
她擡眉往裡張望:“他叫舜息。”
這就麻煩了,她是把穆懷春當做舜息了,能和舜息做朋友的人,能是什麼好人?
我擡手就把門關上了,連忙將門閂插上,隨即跑到窗邊,見小豆子還賴在食攤邊,穆懷春也還在和小豆子拉扯,便瘋狂的揮舞手臂。
他目光一挑看見了,臉色突然一沉,他會錯意了,以爲我遇到什麼麻煩,居然直接用輕功借力上牆,飛進了窗戶。
他一進來就按住驚香,將我擋在身後,警惕道:“出了什麼事?”
我把手指放在嘴脣上,“噓,你別說話,全給外面那女人聽見了。”
便聽門外的姑娘笑道:“我是聽見了,不用躲藏了,真不明白你們躲我幹什麼?”
穆懷春這才留意到門外的人影,便走到門前,低聲道:“你是誰?”
“舜息,江山千里的,你終於被我找到了。”
我本想攔下穆懷春,但他動作很快,猛然拉開了門:“你認錯人了。”
那姑娘凝望了他片刻,面色微微笑着,指腹在他腰間的驚香劍的劍柄上輕輕劃過,“錯不了,別裝了。”她傲嬌着微微擡顎,目光很是堅定。
穆懷春神色微微一變,似乎有什麼從腦中過,便疏忽道:“好吧,到底是被你認出來了。”
我往後退了兩步,心裡忐忑起來,我在想,這到底是穆懷春在將計就計,還是……眼前這個人一直是舜息?
那姑娘望着我,問他:“這位臉色煞白的姑娘是?”
“我收養的……閨女。”
“……”
我們跟着這個叫嬰寧的姑娘一路走出了客棧,在燈火的黯然處走進了一扇院門。
院內很大,種了一圈桃花,嬰寧燙了一壺酒,坐在院中的案几邊,請我們坐下。
她對穆懷春道:“你的驚香就放在我這裡吧,明日我找人給你修補它,對了,想聽什麼曲子?”
穆懷蠢朝我這邊靠了靠,“閨女你要聽什麼?”
我僵直着肩膀,“漢宮秋月吧。”
嬰寧目色如劍一樣射/過來:“太悲涼了,換一個。”
我惶恐道:“那、那就十面埋伏。”
“你的閨女心事重重的,到底在想什麼呢?”嬰寧淡淡一笑,起身掀開長廊下的冷珠簾,去了後面:“二位先坐着,嬰寧去去就來。”
我擡頭警惕的看着穆懷春,低聲問:“我快被弄糊塗了,你到底是誰啊?”
穆懷春正含着酒杯,微微側過頭,笑道:“還能是誰?你還真以爲我是舜息了?”他笑了,“不過是想做做樣子,騙騙她,沒想到先把你騙了。”他將手放在我頭頂,安慰道:“安心吧,只要有我在,舜息是不敢出現的。”
我相信他,因爲他提起舜息這個名字的時候,目望遠空,笑容消下去大半,顯得心事重重。
不久後從長廊遠處走來一羣藝妓,她們坐在不遠處的桃樹下,手持笙簫,奏起了曲子,紅粉金香,真是一道美景。
這羣藝妓,以嬰寧爲首,常年在江湖上游走,爲有一面之緣的人們談歌奏樂。
那天夜裡,嬰寧只是想招待我們,並無他意,情況比我幻象的還要四平八穩。
但是有一件特別的事,當我第三眼看向嬰寧的梳篦時,我發覺在那隻梳篦上,有一片溫潤的紅玉,它格外明亮,在月光下泛着殷殷的色彩,它被用來充當一隻蝴蝶的半邊翅膀。
如果千狐老人說的不錯,那麼舍利這樣的寶物確實是舜息的大忌。
有沒有一種可能,當年舍利子在鬼水湖上被一衆江湖人瓜分一空,而後舜息恢復了靈力,他將舍利子搶奪到手。他想摧毀到手的舍利,卻發覺它們比鐵石還要堅硬,要摧毀實屬不易,索性將它們做成各種物件,贈予江湖人,讓它無形間遺落於江湖,就譬如嬰寧的梳篦。
回到客棧時,小豆子已經睡着了,我和穆懷春在他一左一右睡下,但我睡不着,便道:“你覺得她專程跑來找舜息,是不是有什麼意圖?”
穆懷春用手臂枕着頭,想了想道:“一時還看不出來,你怎麼看?”
“還能怎麼看,這世道哪個姑娘願意親自找上門的,說不定是有什麼孽債。”
他側頭看着我,抿着嘴笑:“繼續說,什麼孽債?”
“要不然是人命債,要不是情債,你可小心點,人命債不要緊,要是情債就麻煩了,最難纏了。”
他聞言笑道:“若她與舜息有什麼情債,我倒是佔了舜息的便宜了。”
我癟了癟嘴,“你可別做夢了,情債又不是好事,若是鬧的不愉快了,可是會變成人命債的。”
“沒想到三年不見,我要對你刮目相看了,對這種事你倒是比我還懂。”
“女人嘛,沒什麼比得過男人的,唯獨就是情這個字,比男人看得早看得透。”
我扭頭看向他的時候,他已經側過身來看着我了,眼睛閃着清光,“那駱大小姐,現在對情這個字有什麼看法。”
他把我看的心悸,我別過頭去,說話結結巴巴的,“嫁、嫁過好幾回了,還能有什麼看法……”
“要是遇到了,還要嗎?”
“我、我、我怎麼知道……煩人,睡覺了!”我抱着被子翻了身,滾到牀裡去了。
大家都太累了,這一覺睡到晌午,晌午的時候,不知道嬰寧是怎麼來的,也不知道她怎麼開的門,我一睜眼,就看見她站在牀邊,着實很嚇人。
她垂目盯着我們仨,話裡含霜道:“雖然你長得……該瘦的不瘦,該胖的不胖,但也算是個女孩子,你們這樣睡着恐怕不大合適吧。”
穆懷春也因爲她疏忽的到訪嚇了一跳,卻還是忍着氣坐起來,道:“江湖兒女,在意什麼無謂的小節?”
小豆子也坐起來,“再說了,我爹和我……”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說那麼多,主要還是我們銀兩不夠,捨不得開兩間房。”
嬰寧想了想,道:“不如三位到我舍下住幾日,等驚香鍛打好了,你們也可以走了。”
我掃了一眼她髮髻上的梳篦,連忙點頭:“好好好!謝謝這位姨娘!”
穆懷春無奈的看了我一眼,可能覺得我答應的太快了。他多少有些顧慮,便把小豆子留在了客棧中,又拜託掌櫃的看管幾天,這才同我一起跟着嬰寧走了。
嬰寧落腳的這處院落可謂處處玄機,今日白天來,又與那夜的景緻不大相同。每走幾步,景色都一變,很是驚人。
院裡四處是藝妓,有的獨自臥在池邊的磐石上,有的三兩聚在樹下,豔麗的衣裙如流水般攀爬在樓亭的四處,真是賞心悅目。
嬰寧得意道:“你看,我這裡點綴春/色的可不是百花,是人。”
就看不慣她這洋洋得意的嘴臉,我急不可耐道:“人說三個女人是呱呱鬧的一臺戲,那你這裡是幾臺戲?”
她回頭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討厭我,但那又怎麼樣?
翌日,趁着穆懷春不在,她突然站在我窗前,又並不看我,只給我一個側臉,“謊話是藏不住的,你根本不是舜息的養女。”
“咦,姨娘在說什麼?”
“舜息不喜歡小孩子,他看你的眼神也不大對,除非他不是舜息,或者你不是他的女兒。”
說多錯多,我沒說話。
她的臉上泛起深遠的笑意,緩緩道:“當年我還是雪扇門的弟子,我們門下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哪位弟子要接任掌門一職,需要先弒師,我自以爲自己的武功夠高,就接連兩夜偷襲我的師父,然而卻沒有成功,反被師父削掉了一根小指。
“那時候舜息他爲了,便不惜去殺了我師父,滅了雪扇門。”她終於扭頭看着我,目光冰冷,“我要他留下來,他必定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