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沒多大一會,絲竹聲再起,歌舞妓再次入場。
徐平不通音律,也不知道奏的是不是《訴衷情》的調子,只是見幾個女妓舞姿婀娜,如風中弱柳。
憐香在中間,展開歌喉,把徐平背的詞唱了出來。她的聲音清麗,一聲聲宛如夢幻,把一首相思情歌演唱得淋漓盡致。
徐平聽了兩句,卻發現憐香不時看向自己,目光裡融着濃濃情意,開始不覺得如何,時候多了便覺得渾身不自在。
天地良心,他可是對這女子沒任何想法。新婚的林素娘正在家裡大着肚子,徐平心還沒大到那個程度,這個時候對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歌女動情。雖然憐香確實長得不錯,比林素娘多了幾分嫵媚,卻不是讓徐平動情的類型。
一曲歌罷,憐香站在衆歌女面前,先向王惟正行禮,轉過身來帶着姐妹對徐平行禮。擡起頭來,眼中殷殷吩望之情甚是明顯。
田紹忠看着只是微笑,手不由自主地在大腿上打着拍子,不住點頭。
又喝一巡酒,王惟正站起身來道:“且休息一會。”
衆人紛紛起身,活動一下筋骨。
王惟正見徐平坐在原地並沒有起來,專心地對付面前的一個大柚子,便走上前去道:“雲行,我們到那邊去說話。”
見上頂頭上司發話,徐平急忙站起身來,恭聲答應。
到了旁邊的一個小花廳裡,王惟正在主位上坐下,對徐平道:“雲行坐下說話,這裡沒有外人,不用拘束。”
徐平告了罪,在客位上坐了。
轉運司的兵士過來上了茶,王惟正用手扶住茶碗,手指不自覺地敲着碗邊,低頭沉思,並不說話。
徐平一頭霧水,不知道王惟正叫自己來要說什麼,又不敢問,只好規規矩矩地在那裡幹座着。
直過了有一炷香的時間,王惟正忽地擡起頭來,平復了一下心情問徐平:“雲行年尚未及冠,成親了沒有?”
徐平恭聲答道:“回漕使,已經成親了。”
“可有子嗣?”
“今年四月成親,妻子已經有了身孕,還不知是男是女。”
“哦——”
問到這裡,王惟正又停了下來,手指開始不停敲碗邊,看起來有些爲難。
徐平莫名其妙,只能靜靜坐着。
“那個——雲行啊,你正當少年,又是新婚出仕,那個——女色上,難免熱心一些。不過啊,朝廷有令典在,官妓只可伴酒,切不可親近啊——”
徐平一怔,看着王惟正道:“漕使何出此言?”
王惟正嘆了口氣:“那個憐香確有幾分姿色,你又是這個年紀,有點想法也是難免,都是從少年時候過來,我理解。不過,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切不可做出違犯法紀的事來。我爲部刺使,不想你有任何這種消息傳到耳裡來。”
徐平哭笑不得:“漕使想多了!我對那個憐香沒有任何想法,他來到我面前求京城新詞,我便背一首給她,值什麼!我新婚的妻子在家裡日夜盼着我歸家,怎麼可能在這裡對一個歌女有想法?”
王惟正見徐平不似作僞,出了口氣,自嘲地笑笑:“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是我想多了。哦,喝茶!”
茶到了嘴邊,才發現已經涼了,不好意思地又放在桌上。
王惟正真地很怕徐平在女人身上犯錯誤,出了這種事他處理也不是,不處理卻又留給別人把柄,左右爲難。
揭過這事心情就放開了,王惟正問道:“雲行對通判邕州有什麼想法?”
徐平小心答道:“下官是第一次出仕,惟有小心謹慎,把事情做好。”
王惟正對這萬金油的答覆卻不滿意:“你只管說自己的想法,不要怕錯!我在地方爲官多年,可以給你參考。”
“邕州地處極邊,洞蠻不計其數,最難的不過是與他們打交道。好在曹知州在嶺南多年,景德年間又已經做過邕州知州了,事情熟悉,想來能夠處理得好,用不着下官操心。通判之事,最重錢穀,邕州氣候溼熱,種稻不難一年兩熟三熟,錢糧大有可爲。所欠缺的就是戶口太少,難成氣候。下官到了那裡,當以招攬人丁爲第一要務,開闢荒地,興修水利。”
“也算有點大致眉目,還有呢?”
“下官從京城來帶了不少書籍來,當雕刻印行,頒發州境,教化風俗。”
“嗯,這也是要務。”王惟正點頭道,“還有什麼想法?”
勸課農桑,招攬戶口,移風易俗,徐平讀各種史志學來的,好官好像就是這些。至於判案斷獄,雖然也是通判的工作,卻是以知州爲主。對了,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下官到了邕州,會立即檢點州中各庫,清點賬籍,催繳賦稅,絕不會估息公吏貪瀆浪費。如有作奸犯科者,必強之以法!”
王惟正見徐平憋得不容易,確實再說不出別的來了,失望地搖搖頭:“雲行啊,你可知廣南西路的首州爲何放在桂州?”
這問題問的,不是多餘嗎?自宋朝廣西區劃定型,近千年一直到民國桂林都是廣西首府,當然是因爲這裡合適了。
不過上官問,徐平卻不敢這麼回答,想了一會才道:“桂州上接湖南,下控兩江,戶口稠密,錢糧又廣,是最合適的地方。”
“那唐朝嶺南西道的駐地爲何是邕管?”
徐平一下呆住。邕管是邕州在唐時的舊稱,宋人常用來指代邕州。是啊,爲什麼唐朝時邕州是首府呢?爲什麼民國後廣西首府又從桂桂遷到南寧呢?僅僅是巧合?歷史哪來那麼多巧合!
把前世的知識和現在的現實結合起來梳理了一下,徐平才明白自己這位上司不僅是要問自己的施政方略,還要考自己的見識啊。
“因爲唐時有安南都護府,本朝面對的卻是交趾國!”徐平脫口而出。
王惟正神情放鬆下來:“不錯,說下去!”
“邕州羈縻數十州,轄左右江,地方數千裡,然而戶口只有四千多戶,是那裡人口如此稀少嗎?必然不是。人口全在羈縻州和蠻族各峒裡,朝廷有心無力。這些蠻族正處在本朝和交趾國之間,若爲我所用,則可屏蔽邕州。如果臣服交趾國,則立即爲本朝大患,邕州不保!邕州扼左右兩江,正是交趾國和蠻族入中國門戶,順鬱江而下,數日之內便可直達廣州,兩廣震動!”
說到這裡,前世學到的歷史知識聯繫起來,尤其是儂智高之亂是教科書上宋朝的重點內容,徐平思路開始變得清晰。
“民是水,兵是魚,沒有人口,便無法養兵。邕州又交通不便,不利於大軍駐紮,千把兵丁只是威懾罷了。蠻族或是交趾只要聚起數千烏合之衆,邕州便成危局,救援不及,不用一月,敵軍就可兵臨廣州城下!這種情況,首州便不可放在邕州,以免引起蠻族猜疑。即使出了事,桂州與邕州之間有天險阻隔,猶可以統一調度全路。我明白了,邕州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撫綏諸蠻,下官一定協助曹知州敵好這件事!”
王惟正點點頭:“你明白就好。其實你想的還是樂觀了,邕州哪裡有千把兵士,全廣南西路禁軍都不到三千人,邕州那裡只有一百多人罷了。不過綏靖諸蠻只是一時之計,長久也不是辦法。你有句話說得好,民是水,兵是魚,所以你到了邕州,除了協助曹堯卿不讓蠻族惹事之外,重中之重是招攬戶口。”
“下官明白了!”
說到這裡,徐平意猶未盡,接着道:“本朝疆土侷促,局面比歷朝歷代都要崩壞。北方蕃胡是中國數千年之敵,此時最強的無非是契丹、党項。然而蕃胡南下寇略,不外兩條通道,一爲西北自河西攻關中,二爲自幽燕亂河北,下中原。如今兩條通道一在党項,二在契丹,本朝無險可守,形勢之壞爲歷朝所未見。所以天下之重在陝西、河北兩路,河東在中間支援。除了這兩個大敵之外,鄰國最強的就是大理、交趾。交趾寇略中原的通道正是邕州,就是大理如今入川蜀的道路已絕,跟本朝的交往也要通過邕州。邕州雖然是邊疆偏僻小州,卻正當要衝,可謂是本朝第四個戰略要地了!”
王惟正聽到這裡,撫掌道:“雲行這番話纔是真知灼見,不失你一等進士的風采!你說的這個道理,大家隱隱約約也都明白,卻從來沒聽人說得這般明白。看來你不是想不到,只是不去想罷了,今後本官倒要嚴加督促!”
徐平一愣,嚴加督促這四個字可不是他想聽到的,自己不過是來混資歷的罷了,還真要累死累活啊。
王惟正站起身來,在小廳裡走了幾個來回,轉身對徐平道:“雲行的這一番話我越聽越是高明,這樣,明天我就給朝廷上奏章,把你的話稟奏上去,爭取朝里宰執的支持。我們都是初次到嶺南上任,便做出一番事業來!”
徐平急忙站起身來,躬身道:“漕使謬讚,怎麼敢當!”
王惟正到徐平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道:“雲行少年登第,正是做一番事業的時候。有這番見識,日後宰執之位也是探囊取物,切不可懈怠!兩天後也要出去按巡各州,你便與我一起南下邕州!”
轉運使是宋朝最苦最累的職位之一,別以爲一路之長就像後世的省長那麼風光。按照制度,轉運使必須年年巡視屬下的每一個州,有時候還要求巡視到每一個縣,這個年代沒有鐵路,沒有公路,沒有火車汽車,更加沒有飛機,廣西這個窮山惡水的地方,要走遍一年到頭都在路上。桂州雖然有轉運司衙門,實際根本呆不了幾天,大多時候就是空在這裡罷了。王惟正比前幾任更苦,他上任正趕上提刑司罷廢,雖然少了摯肘,也沒了分擔辛苦的。
通判同樣要巡視各縣,親自檢點縣裡的各個倉庫,今天聚宴不在的桂州馬通判就是下去巡視了。不過比起轉運使來,通判的巡視就輕鬆多了。
攤上這麼個能吃苦受累的長官,徐平有一種想哭的感覺。